
【荷塘】家乡的油桐(散文)
“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这是一出十分流行的楹联文化,有祝枝山版,也有解缙版。现在不谈楹联,因为我的身边就是桐子和稚童的世界,现在单说桐子树。
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油桐是被最早被中国人视为经济林木的古老树种之一。油桐虽然比不少茶树的葳蕤,也比不上桑树的繁茂,它却是山区农民眼里的宝。
“是时三月天,春暖山雨晴。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古诗里描绘的油桐盛开的诗意的镜像,也是农耕中国的寻常景象。这种情景在过去不仅是诗意的美景,而且是当地的经济象征。
桐子树不显山露水,也不花枝招展。当青皮渐渐斑驳了,桐子树的果实才被格外地收集、脱壳、晾干、榨油。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在三峡江畔的沙滩上,当赤着脚丫蹦蹦跳跳地穿过那一片白色沙滩的时候,浓稠的桐油味的闷香便一缕缕飘来。这个时候,江岸边正在打蜡上油的木帆船正在整修船舱,更换格挡的木船便浸泡在油桐的芬芳里,这是来自山野的原汁原味的芳香。
在杜牧没有完成“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一长段历史长河里,桐花则是咱老百姓最看中的草木系了。《周书》曾经赋予桐花“清明之花”的地位,而在三峡地区有“桐叶包一撮盐,老牛就下田”的谚语。
那天冒着零零的细雨,我走在乡村的田埂上,留意地看了乡间路旁的桐子树枝丫开始了生绿,不显山露水地摊开了嫩绿的叶柄,透明得浅绿的叶面上分布着一柄叶脉,像山里的小溪。事实上,油桐树下不远正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浅浅地怯生生地流淌着。在春潮还没有达到高潮的时间段里,小溪的水也羞涩得如一根乡村少女的眉线。树上桐子花欣然开放着,有点拘束的模样,满树的桐子叶参差不齐,足有巴掌大,而在不远处的田畴上,农民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在明亮的冬水田里忙碌着。山坡梁下、梯田里狭窄的水面泛着光亮,那是一场春雨洗礼之后的萌动的希望的田畴。在一处山坳地头,一头老黄牛正迈着踉跄的步伐在水田里耕耘,身后犁辕偶尔翻起雪亮的钉耙,和偶尔露出脸面的阳光来一个亲热的一“吻”,那反光有着一刹那的“闪亮”。这闪亮是耕耘的希望,也是生活的希望。
在三峡,特别是在云阳山区,清明时节清风飘舞,桐花的雪白拌着桐花的雨,宛如雪花般,所以古人美其名曰“阳春白雪”,而白雪飘落的间隙,那些巴掌大小的怯生生的桐子叶欢欣地翩舞着。在略有夸张的树冠里,每一个枝丫的尽头都藏着袖珍般的淳朴、矜持、秀气,有着丝绸般的柔美。那花一朵一朵簇拥着,有着丝绸般的高贵,拓印着纯朴的红晕,而这种淡红的着色,更配套花瓣纯粹的底白,完全没有半点妖冶之艳和红尘之俗,而是有着情窦初开的羞涩。
在三峡,在北纬30度纬度线,本身就是诞生神奇的地方。我的家乡就是油桐的故乡,这里生长着最好的油桐树,“云阳桐油”成为中国地理标准性商标之一。在上世纪60年、97年在这里召开了两次全国性的盛会。云阳桐油的标准也是世界桐油的检验标准,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云阳名片啊!
摊开典籍,欧阳修的这一棵桐木更是“奇材”了。他借物喻人:“猗猗井上桐,花叶何蓑蓑。下荫百尺泉,上耸陵云材。”这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对桐的赞歌,不仅写了桐木暗香的曼妙,更写了泡桐的高大上,也算是奇葩。不过可惜的是这是写的梧桐的桐,至于文人骚客乐此不倦的则是“桐花诗”,俨然是别出新裁了。比如将“桐花诗”作为专题的还有白居易,他写有“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的妙语,然而古人将错就错,不分油桐、泡桐、梧桐,拈起来就是“桐花乐”了。
然而历史和文化总是偏执的,在对待桐叶、桐木、桐花、桐果的问题上,古人常常不愿意分清种类。说桐花的时候依照的二十四节气歌,则是桐花花开,而说到桐木的时候则是取泡桐的材质,说到桐子的时候则是取油桐的果实为经济,而取桐子叶的时候,则是春耕的物候了。其实,绝妙的是桐花之美、桐油之实,在著名诗人的非著名诗篇里还是有记载的,比如元稹、杨慎等都写有大量关于油桐的诗篇,“一月离家归未得,桐花落尽子规啼”说的就是油桐。
确实,这桐树也太寻常了,被诗人们熟视无睹地屏蔽了。油桐,论姿态桐树压根儿不是观赏林木,也不是花园景区的观赏花木,甚至远远不及高山杜鹃的斑斓、华贵。油桐,论花色,没有桃红李白的绚烂夺目,也没有迎春花的矫情火辣,更没有“杨柳青青江水平”的绮丽烂漫,甚至远不及皂角树的伟岸,也没有花椒树的芳香和橘树的淑女熏香气质。
在乡下最不成材的油桐木只能供奉“灶王爷”做燃料。在大诗人白居易的笔下“截为天子琴,刻作古人形。”这是通古的节奏,诗你的桐木不是油桐之木,而是泡桐之才,然而我惦记着的林木秘籍里总缺少不了桐子树的位置。
而今在春雨里被掩藏在杂木林中的油桐树又开始萌芽、开花了,而我却追寻着更深远的记忆的,在漫山沟的桐花的朴素而神奇的世界里。在荒野和乱篷的杂树林里,偶尔会伫立着不起眼的桐树。在纷飞如雪的桐花里,我的母亲的笑容也从模糊里走来,一直走到寒食、清明。母亲曾经给我讲起过一个故事,她曾经作为乡村礼仪导引员参加了那一年的全国油桐现场会,而更久远的故事则是,我的舅姥爷在抗战时期曾经是经营川东地区的最大的经销商。
对于一个长期留守在三峡乡村的教师,我每每看见桐花飘零,便想起了很多很多:那川江时代的沙滩,还沙滩上的搁浅整修的木帆船,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绽着的春光,从大东门圆门洞走远的穿着凉鞋的姑娘,以及打着江南油纸伞的飘逸的身影,和那身影留下的桐油的芳香……
那桐油的芳香,在春日的光亮里,散发着最熟悉的故乡的味道……
2019年4月2日星期二,三峡刘星写于寒食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