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仓上苦菜(小说)
一
苦菜是仓上村人,她户籍上的名字叫刘玲格,苦菜是她娘起的乳名儿。
鲁西南境内有个村叫仓上村,听上去新鲜丰足,实际上也是一两百年的老村名了。据说在清末有山西人带着家眷逃荒至此,开垦荒地,吃饱穿暖,因此那山西人感恩起名为“仓上”。时间长了,和邻村及邻邻村通婚往来,人口得到繁衍,几十年间里也修出了一片安身之地。
又过了近二百年,新中国成立后,仓上村已是个千把人的大村落了。
仓上村村头有一条小河,村后有一人工建房盖屋日积月累挖掘成的大坑,春天引黄河水灌溉时,小河与大坑里的水都肥胖了许多,自脚底一路飙升,春风吹拂着,一漾一漾的。若逢风调雨顺之年,也倒是能糊口,家家尚可吃饱饭,若遇旱涝之年,村人脸色充满了腊色,走路也直不起腰的样子。
当然,村里的老光棍儿汉子刘三家除外,他身怀绝技,有祖传治疗烧伤烫伤的秘方。
仓上村的人,除了耕种,也做些别的杂事。比如养牛喂鸡,圈猪放鸭。少许自家食用,大多是积攒多了,到集上卖了补贴家用。即便是家家养,也是舍不得吃,尤其是灾荒年,更是把积攒的抚摸了不知多少遍的鸡蛋提到集上,换成咸盐、换个针线,或小孩的作业本。
刘三祖上三代留有祖传秘方,而且家规是传男不传女。按说传了老大,老二老三都得不到的,可是不幸的是,刘三两哥哥都不出两岁就夭折了,于是他爹就把这来之不易的祖传秘方,顺理成章地传给刘三。这秘方就地取材,不去中药铺,各种树皮和几种草种子轧制成粉,原料在农村各处都是,然后按比例配制。配制时,刘三爹把大门屋门都闩好,摸出那铜色的闪着光的小秤逐样称起,然后磨碎,装一大陶罐子中,等待着十里八乡的乡亲有烫伤烧伤的来取药。那时,农村没电,黑灯瞎火地,诸如烫猪食、烧开水、贴饼子、下白粥等,不小心就烫个大泡,火烧火燎地,或镇上饭店有炸果子的也常有烫伤时有发生,因此,一大罐子也不经用,刘三他爹活着时,总是罐子里还有稍许存货时就赶紧配制。
别看这黑乎乎的散发香不香臭不臭说不出明确味道的药面子,用油或水一和,为烫伤者敷在患处,立刻那之前痛的几乎撞墙,如被疯狗咬了似的疼痛被迅速地撵跑了,伤处变得凉丝丝的,如一条蛇,很舒服地在皮肤上逶迤爬行。而且刘家这祖传秘方无论烫的多严重,都不落疤痕,因此不仅仓上村方圆几十里,县城甚至市里的也有慕名而来的。自然收费不低,八十年代中期,一小包药面,要收10块钱,相当于一个民办老师几乎两月的工资。那时人穷的很,在集上为了根大葱讨价还价的,在刘三家的药面上是一点儿价也不讲,痛快拿钱,即使当时拿不出,也是好声好气地给刘三家说好,先赊着,记上账,等秋后或等卖了肥猪再还账。
因此刘三家日子宽裕,在家家都吃粗粮饼子,喝剌嗓子的粗拉拉玉米粥时,他家第一个吃上了白馒头,刘三把个暄软白白胖胖的馒头吃到嘴里,会让多少孩子直咽口水啊。而且刘三爹赶集也常会割上块肉包肉包子吃,别说见了包子、馒头馋虫在肚子里直蹦高,就是看了他家烟囱的袅袅的白烟都觉得比别人家的高级,比别人家的香。
因此,刘三长到十五六岁,早有媒人登门说亲。但刘三爹娘一直挑挑拣拣的,嫌东家女胖,嫌西家女黑,嫌南家女脸上有黑痦子,嫌北家女腰不直,胯不宽,贫气。这样一直到了三十多,登门的媒人越来越少,最后销声匿迹。刘家爹娘先后离世,刘三的两姐姐给弟弟接连介绍了几个寡妇,刘三直接把姐姐轰出了大门,梗着脖子哑着嗓子说,老子我不找啦!找个娘们跟我争吃喝的,没意思,这样我一家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时很少有承包土地的,但刘三楞是把地让给了同村不出五服的兄弟刘起立,刘起立承诺一年给他五百斤麦子,二百斤玉米。就这样,闲着无聊的刘三整天东游西逛,去皲裂的枣树皮上刮了一些碎树皮,秋凉了去荒草野坡的地方寻些草种子,大家都知道,刘三这是准备烫伤药的原料呢。也有有心机好事者打探,打了酒备了肴杀了鸡邀他喝二两,妄图套出秘方,刘三把那颗乱蓬蓬的头摇得如春天的大风,就是不吐半个字。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连续三年大旱。村口的小河,干得只见了底,河底是一片片大小不一的饥渴泥瓦。家后的大坑,开始只剩下一滩淤泥,太阳一偏,便有瘦瘦的猪,晃荡着慵懒的身子来到泥里,开始打滚儿,便有黑压压一片的蚊蚋苍蝇,云似的在大坑上空飞,嗡嗡地响——但鱼却是绝了迹。地里的庄稼像等哺的婴儿似的咧着口子,恹恹的垂着头,叶子打着卷儿,巴巴地盼雨,但雨却是迟迟不来。那两年收成不好,做饭自然也简单了些,烫伤的似乎也少了,刘三看着多半罐子的药,心里焦躁,妈的,年月不好,炸果子的也少了,也没个把烫伤的!兜儿里的钱少了,自然日子也和仓上村大多数的人家一样,愈发地拮据了起来。
苦菜命运的转机,是在她三岁那年的秋天。
那天阳光暖暖地,她跑出来玩,看到刘三正在不远处的树下薅着什么。薅一下,放到随身带的一个灰暗的布袋子里。她感觉这个刘三是很神奇很慈祥的人,每次见了她,都能自兜儿变出一块花纸硬糖,或几粒香香的花生米。因此,远远地看到刘三,她都愿和他说话,她跑过去,叫着刘叔!刘叔!
刘三一惊,抬起了脸,看到苦菜,笑了,从裤兜儿里掏出两块糖,笑着说,小苦菜啊,真懂事,嘴儿又甜,你刘叔就是喜欢你!
喜欢我,我当你徒弟呗!三岁的苦菜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刘三黑红的脸,很认真地问。
哈哈哈,刘三大笑,满口答应着,行啊行啊!他当时丝毫没料到,这个三岁小姑娘的心机竟是如此深刻,也当然预测不到,长大后的苦菜,真的做了他的关门弟子,这是后话。
苦菜被那块硬糖的甜蜜浸润着,幸福得笑着,露出细碎的牙齿。
那时,苦菜小小的心里,就暗暗发誓,以后长大了要跟着刘三叔学祖传秘方,轻松赚钱能买糖吃。
二
苦菜有二个哥哥一个妹妹。
当她满脸喜色地蹦着跳着,回到家里时,眼尖的妹妹豆菜看到她异常鼓起的脸蛋,马上翻她的荷包兜儿,果然触摸到一块硬硬的糖,豆菜快乐地大叫一声,飞速地剥离糖纸,不料刚剥开,早被二哥抢了去,豆菜立即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嘴边流出一条长长的口涎。苦菜于是就把嘴里化了一半的糖狠狠地化了两下,拿出来,放进豆菜的嘴里,豆菜立刻不哭了,笑得咯咯的。大哥沉默地望着这一切,没说话。
正在这时,爹和娘干活回来,豆菜跑上前去告状,说姐姐苦菜管刘三要糖吃。爹听了,心里一股火嗖地窜起来,一大巴掌抡过去,馋嘴的死妮子!
苦菜嗷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软倒在地。大哥走过来,拽住爹,劝住正在声泪俱下地骂爹的娘,说都别吵了,不怕传出去让人家笑话!爹依旧恶眉恶眼地与娘还击着,但声色却已是有些虚了,老大建强是家中长子,刚九岁,才在村小学读二年级,话少,眼神却是定定的,被盯久了会有些害怕。
建强和二儿子建刚不一样,建强干活儿从不偷懒,拔草就是上尖的一大挎篮子,小小的年纪挑水,两多半桶水,自井上打上来,扁担往瘦泠泠肩膀上一搭,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上几回,步子就稳了不少。建刚虽比建强小一岁,但懒些,而且有点小零嘴儿还常与两个妹妹抢着吃。
苦菜因此对家中这种贫瘠的日子自小就非常地厌倦,看到娘和村里其他婚后的女人,都是不断地与男人吵架挨揍,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为了喂活几张嘴,一年到头地省吃俭用,勉强填饱肚子。赶集时,路过那香香的包子铺,炸果子铺,花花绿绿的衣裳,娘眼皮儿也不撩,只往那挑麦子的木插啊,耪地用的锄头等等农具上看。
苦菜上学了,她作业本上很工整地写下“刘玲格”,那是她的学名。在学校里,老师同学们都叫她“刘玲格”,她感觉很好听。她很刻苦,学习成绩在那个村小学里常是数一数二的。可惜的是,爹在她上学到三年级、妹妹二年级时楞是掐下来,只供两个哥哥上学,原因是那年,村里大兴种棉花,爹与娘忙不过来,地里的棉花虫子繁殖的速度想像不到地迅猛。刚打了药,过了不到两天,又滋生出新的虫子,伏在嫩黄泛绿的花朵上,很快地花朵儿被噬咬成空壳。爹早就在饭桌上说过,种麦子不如种棉花换钱多,一亩地管理好了,人家说赚千把块,种麦子算个屁,撑破天一千斤,三百块!爹娘一狠心,种了四亩地的棉花。
自从种上棉花后,爹娘也是欢喜的,看着棉花绿绿的苗儿茄秧子似的蓬勃地生长,心里也舒坦地拔节生长着快乐和秋收的憧憬。可是,这种以为能一眼能看到的繁花似锦的收获,却被那生生不息的棉铃虫干扰得寝食不安,穷了十几年的爹娘心里不甘,眼看着希望如一把在慌乱中堆架起来的柴禾,借着村干部宣传的春风,燃起一片红猎猎的火。只是可惜,娇滴滴的希望花朵,现在却被虫子给噬得遍体鳞伤,那段时间里,爹娘骂人的频率较平时高十多倍,几个孩子溜溜地走,不敢招惹爹娘。
苦菜和豆菜听话地辍学了,豆菜负责做饭,苦菜跟着爹娘一起打药,对大个的肥胖的虫子,农药不足毙命,就只好得用手捉。
那黄的绿的蠕动的小东西,如同一张精良的砂纸,磨平了爹娘焦躁的棱角,也磨平了苦菜对这虫子恶心的感觉,心变得麻木起来,捉住虫子,一撕两开,性格也变得粗砺起来。刚开始苦菜不太会打药,小小的个子背着喷雾器,尽管里面有半桶药水,药水欺负她,她做不到像爹娘似的走路稳稳的,她还是走起路来摇晃着;一天下来,田也欺负她,她觉得她的小腿和腰是铁丝连成的;回到家,身子离了喷雾器,感觉腰断了似的,尖锐的刺痛。她望着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如一床肮脏的旧棉絮,铺展在天空中。
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头呢?
十岁的叹息已经有了重量,从眼睛里落下来,落到肥厚的叶片上,溅起一泡一泡新鲜的水绿。
渐渐地,世界在她眼里,是虫子的世界,她能猜得到叶片下面的虫子躲在哪儿,她能根据一片叶子被蚀的程度,而推断出那个罪魁祸首离这株棉花的距离。为了棉铃虫的家族的兴衰,她两眼炯炯有神,如吃虫的饿鼠,动足了脑筋。
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头发,打湿了布衫和布底的鞋子。晚上娘还要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鞋子,一边喃喃地抱怨,一个个地人,脚上长牙,好好地鞋不经穿!一边飞快地纳底子,上帮子。苦菜豆菜就在母亲的自言自语中慢慢地睡着了,梦里依然是与虫子大战。
那年,全村好多人都种棉花,那年,全村获得了丰收。苦菜家的四亩棉花,光卖棉花就收入了近四千元,还有六个用化肥袋子连缀在一起的大包袱,装满了棉籽,层层摞起,爹娘很高兴,这些也可以卖钱,还可以榨油,那年,苦菜爹在集上买了一个盘龙的大水缸放油,那年,他家有满满一陶瓷水缸卫生油——是用棉籽油烧开消毒后的。
那年,几乎家家炊烟此起彼伏地冒出香气,那是炸果子、炸丸子、炸面裹豆角、炸茄盒的味道,家家里人出得门来,小孩子的嘴上油汪汪的,也不去擦,有人就逗小孩子吃得啥啊,他骄傲地一仰脸,大眼望着天空,给人露出长年不洗的黑脖子,说,炸果子!喷香喷香的!
可是,往往乐极生悲,人们在隔天就又煎又炸的热闹欢乐中,随着哧啦哧啦的面果子在热油锅里愉快地翻滚着,就有时会听“彭”的一声响,油溅出来了!
幸亏村上刘三有这祖传秘方,刘三这人也挺活,一般要价,对自己村上的人网开一面的优惠,对外地开车来的官们似的有头脸的人呢,则是要价狠了些,一般一次敷药不低于一百块。但因药奇效且不落疤痕,刘三隔三岔五的,总有人或步行或骑自行车或开车走他院子里,买烫伤药。
有一天苦菜家炸东西,娘让苦菜捞,一个没捞住,捞出的滚烫的黄灿灿地果子,不小心重新回落到烟气蒸腾的油锅里,溅出油来,把苦菜的胳膊烫起一片红。
快去!找你刘三叔!
苦菜来到刘三家,看到刘三自那神秘的大罐子里用小瓷勺舀了一点,然后又从另一玻璃瓶子倒出油和成膏,刘三给苦菜敷上药,凉丝丝的。
来时爹给她十块钱,她递给刘三时,说,真好,一点儿也不疼了,三叔!
刘三抚摸了下苦菜的头,没要她递过来的钱,却把她的手握住了,说,不要苦菜的钱了,我再给你拿糖去!
那天,苦菜嘴里甜蜜着,在刘三家呆了好大一会儿。刘三真大方,不仅没要钱,还老是夸奖苦菜懂事,他的手很暖和很厚实,临回家时,刘三还在她两个外衣兜儿里装了半口袋糖。
三
春风起了,夏天到了,秋天凉了,冬雪下了。一年年的,不知不觉得地,苦菜十八岁了,大哥考取了省里的一所专科学校,二哥还在县城读高中。尽管家里省吃俭用,但土里刨食的人家里供两个念书的学生是相当吃力的。
没跟着刘三学技术前时,苦菜很勤劳能吃苦,如棉铃花乍开时的,洁净娇嫩,村里好多女人叹息,将来谁要是娶了苦菜这闺女,那准有福,能下力,会过日子,长得也俊。可是,就在她跟着刘三学了祖传秘方之后,她就不再是村里女人们说的一尘不染的苦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