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春之梦”征文】406号病床(小说)
我住进406号病房,纯粹是一个偶然。
门诊的时候,大夫开了拍X光片的单子。门诊室在一楼,拍片室在二楼,我跛着脚,上楼不方便,只好等电梯。
礼拜一的早晨病人不多,一排长椅上坐了一男三女,年龄都不大,露着肿胀的脚踝,看样子都是等候拍x光片的病人。我挨着他们坐下,有人打招呼,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却不想说话。
肿胀得有些丰腴的脚踝锥心般疼痛,这疼痛仿佛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语言的器官就像台燃油耗尽的汽车,抛锚在某个无法确定的荒野地方了。
三个女子伸出白晃晃的伤脚比划着看着,探讨着大夫住院治疗的建议,另外那个男子显然比我年长,灰暗的楼道里还戴着一副墨镜,他试图插话,却失败了,女子们叽叽喳喳地自顾自说着。
三个漂亮女子的世界,似乎不大欢迎一个有些异样的陌生男子搭腔。我寂然坐着,听她们各自讲着她们受伤的故事,再想想自己,心里便感慨了现代人体质的脆弱,也对大夫们动不动就建议住院的做法存了些腹诽。
腹诽姑且腹诽,我开始担心的则是住上院后能不能拥有一张病床了。医院里床位不够用,楼道里增加许多简易的床位,便成了极平常的事情。
我想象着住在楼道临时加上的简易病床上的情景,似乎就觉得刚停暖气的医院里愈发添了几分阴冷,疼痛也从脚踝上游丝一般抽扯到每一个痛觉细胞里,神经弦线仿佛是在被一个亢奋的乐师弹奏着,妖法一般折磨着我。
这所医院的前身是铁路职工医院,前些年医改剥离了出去,现在是市第J人民医院,三等甲级医院,烧伤科和骨科在这个城市小有名气。虽然从铁路系统剥离了出去,但路局干部职工的医保却依然保留在这所医院的体系上。门诊,住院,包括像我已经退休了的父亲一样的老铁路们和像我一样在职的机关、站段的职工和家属们,便成了这所医院最大多数的就医者,或者说也是最大多数的陪护者,这也是我之所以了解这所医院情况的原因。医院面向社会开放后,压力骤增,加上国家医保政策带给人们宽松的就医环境,像许多类似情况的医院一样,便都普遍存在大病、小病常常以“住院”治疗方式进行的怪现象,住院部里也常常人满为患,床位非常紧张。说心里话,我是个讨厌住院的厌医者,但这次扭伤的肿胀脚踝引发了膝关节积水的老毛病,膝盖部分坟起的山包便大如驼峰。我知道,自己这次是非住院不可的了。既然住院的差事无法躲避,有无床位的担心我就不得不面对,我的膝盖关节实在是怕冷怕风。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早上快下班的时候,我办完了住院手续,果然没有床位,我被安排在了住院部骨科走廊里一张临时加上的简易病床上。旁边还有一张床,一个打着点滴的妇人声唤着,床头上搭着一件染血的黄绿色夹衣,非常刺眼。看护的是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焦躁不安地踱步。有来回忙碌的护士低声议论,说是车祸,交警队备了案,肇事者送受害者来医院治疗,受伤者的亲人通知了,正在来的路上。我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一起拍X光片的三个女子和戴墨镜的矮个子男子。我有些庆幸,心想:还好,楼道里就加了我和旁边这两张床,只要有两个出院的病人,我就一定可以被安排进病房里去住了。
下午两点多,我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矮个男子拄着一个单拐一跛一瘸进了护士值班室,随后我的旁边就加了一张床,是矮个戴墨镜男子,我被夹在了中间。陆陆续续那三个女子也来了,看情形伤势都不严重,没有拄拐杖,蜷了一只伤脚,相互搀扶了用另一只脚蹦着走,像小时候的跳绳游戏。三个女子看起来已是十分熟悉的样子,一边嘻嘻哈哈闹着,一边相互取笑着,护士们被三个女子逗乐了,急忙示意她们低声,于是加床、加床、加床,楼道里最终挤了六张床了,满满当当的,像仓促而设的战地医院一角,终极布局是我和那个戴墨镜的矮个男子居中而居,车祸妇人和三个伤脚女子的床位两头延伸排列着,头抵着脚蹬着。
我半躺在那张属于我的摆放在楼道间的床上,一边点一支烟,一边看一张小广告传单。竞争者的增加,使我对拥有一张病房内床位的忧虑增加了。广告是一个神色慌张、戴口罩、戴帽子长舌帽的学生模样人发的,其行踪来去如风,我不及辨别男女。小广告上面的业务详尽:律师,陪护,接送活人的私车,运走死者的灵车,收药品收补品,医保卡兑现金等等,不一而足,最下面是一组电话号码,颜色异样凸显。这样的广告传单有些诡异,让人不舒服,我瞄过一眼,便抟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忽然,有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前,我抬头,一张娃娃脸的护士盯着我看,然后弯腰从床底拉出个塑料篓子,说:大哥,有垃圾筐。另外警告,严禁吸烟!这时戴墨镜的矮个男子和我打招呼,娃娃脸护士一笑,接过我手里的烟蒂走到旁边水房龙头边浇灭扔掉,出来后遥指着我做个鬼脸,示意我不准再抽烟,转身就走了。
我有些尴尬,想着自己心里正在批判小广告的无德,自己却也在无德地乱抛垃圾、公共场所吸烟!嗨,这小护士,眼睛像镜子,照出我膝盖之外的疾病了。一种众目睽睽之下屁股上打针时裤子却被拉过了头般的尴尬,驱使我做一点掩饰的表演,我便用手点了点她的背影,冲墨镜男子挤出一丝笑样,左右看了看,摇头作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好,脚伤得厉害吗?戴墨镜男子一边卸墨镜一边关心地问,我看见他的两眼红彤彤肿胀地有些厉害。
你好!你好!脚不太要紧,主要是膝盖关节积水,疼的厉害。你的脚怎么样?眼睛是?男子的关心,映射出了我内心的真诚,虽然我对一个在光线暗淡的楼道戴墨镜的人多少觉得有些怪异和不舒服,但我还是坐了起来,希望了解一些他的伤情。
矮个男子重又带上墨镜,说:唉,别提了,焊接钢轨的时候电焊刺伤了眼,下路基时仓促间又扭伤了脚,倒霉!不过不要紧,照了片子,幸好没有伤及骨头。
你在铁路上上班?
嗯,工务段的,范炳业,你呢?
我也是,工务段,葛大年。
职业上的亲近,让我对这个叫范炳业的男子在情感上多了几分亲近。仔细想想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隐约记得年前的职代会上听过,是段先进工作者名单里的一个。我添了些愧疚。有色、主观地去猜忌别人,让我觉得自己才是个暗光里戴墨镜的小人。
现象和本质有时候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个叫范炳业的男子工作上是个干将,而我却误会他为一个“在光线暗淡的楼道戴墨镜”的装腔作势的人了。扪心自问,实在不应该。
嗨,是一家人么?膝盖那地方最怕冷湿,咱们的工作又经常在外面跑,要多注意呢。买上一对护膝戴上,会好点的。楼道有点冷,病房有空床了挪进去就好了。范炳业握了握我的手,叮嘱我几句,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无话可说,想着在一个段工作,以后就是个朋友,便也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和范炳业说话的时候,那三个女子早已慢慢踅了过来。其中短发的一个吐了吐舌头,冲着范炳业说:楼道里带个墨镜,以为是装黑社会呢,原来是眼睛受伤了。早上在拍片室门口和我们说话,愣是没搭理你,倒是误会老范同志了。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另外两个都笑,范炳业脸上起了红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短发的女子介绍说自己叫曹小梅,电务段工作;稍高的一个说叫洪淼,车站值班,外勤;那个胖些的女子也报了家门,叫邢芸芸,铁路空军,接触网混饭吃呢。说起来,三个人也都是初次相识,和我们一样。
范炳业拄着拐杖踮了踮脚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眼光环顾着,说:嗨,我俩呀,工务段的干活,隶属铁路陆军部队,瞧瞧,瞧瞧,咱们几个能成立个铁路局了。
看这几个女子都是不羁性情,我也有些感染,觉得疼痛减少了许多,便接口道:还成立个铁路局呢,看看,三个跛脚何仙姑,两个胖瘦铁拐李,开个神仙界残奥会还差不多哩!
哈哈哈……咯咯咯……
从早上在拍片室门口相遇,到现在的熟识,大家没了拘束,情形便活泛起来。这时,娃娃脸小护士跑了过来,“嘘”了一声,指了指病房里探头探脑的男女和旁边病床上还在声唤的车祸病人,态度严肃起来。我们这才意识到,是在医院里呢。
第二天一大早,来来回回白衣的大夫和护士穿梭,问诊探视,发药打点滴,各忙各的,间杂五色服饰的探病者往来,纷而不乱。若不是来苏味里几声病痛的呻吟声起伏,景象倒有些象生机勃勃的晨市景象。
我对面是406号病房,门一直开着,能看见里面四张床。三张床上的病人刚挂上点滴,都躺着,看不清面目。靠门开扇儿方向的边上,一个老者正在整理行李,护士在褪着被罩,情形是出院的征兆。我一打问,果然,正在等着女儿办完出院手续呢。娃娃脸护士上夜班,交接完班准备走,路过我旁边,问:李大夫来看了吗?我说看了,等着挂瓶呢。李大夫是我的主治大夫。
娃娃脸护士嗯了一声,说:别再吸烟,晚上见!看见她要走,我急忙拉住她的衣角,问:今天有出院的病人?娃娃脸护士明白我的意思,狡黠地一笑,用嘴努了努我旁边的车祸病人,打个哈欠走了。
早餐是范炳业叫的,叫了五份,跛脚何仙姑们没有客气。我想推脱一下,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便把揉成一团的几块零钱又塞回了兜里,吃了起来。这时,听见胖些的邢芸芸惊喜地喊了一声:琴姐!抬头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大夫正把巴掌印在邢芸芸撅起的硕形屁股上。
还吃,还吃,胖成獾子了!
“琴姐”的声音传来,是亲热的调侃。
昨儿死哪儿去了,不见你人,电话也关机,扭了脚,你家老刘替我班,特意叮嘱来找你呢!
邢芸芸的声音跟在“琴姐”声音的后面。
你们那叫上的啥班,十天半月不休假,你刘哥啥时候好好在家呆过?我休了几天假,带亮亮到翠华山玩了一圈。
“琴姐”的声音里面有些埋怨,接着问道:脚咋样?病房里的床位没安排上吗?
你看看,楼道里都布成长蛇阵了,那里有床位?啥破医院!邢芸芸嗔道,语气一转,问:亮亮乖吗,琴姐?
乖着呢。芸芸,你先打吊瓶,我一会过来看你,给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转进病房。
几个护士忙完了病房里的活儿开始给楼道里的病人挂针,和“琴姐”道早安,履行义务般热情。我是最后一个扎上针的,便倒在床上,同范炳业扺头面壁聊天。
这时,楼道里忽然涌进一群人,看到车祸妇人躺在楼道间恓惶无助的情形,便骂了起来。骂穿着讲究的男子开车瞎了眼,急着投胎;骂医院里大夫护士不仁道,伤成这样也不安排病房床位,撕扯着要打穿着讲究的男子,男子一下子怯弱下来,蹲在地上护着头哀求、道歉。一个年龄较长的妇人猛地一下拔掉针头,用医院的被子裹好车祸妇人,指拨了高个的一个男子抱了伤者要走,其余人便推搡穿着讲究的男子随后。话里话外敌对了穿着讲究男子对医院的选择,是要换一个医疗条件更优良的医院了。
大夫护士远远地看,没人敢过来。曹小梅和洪淼坐在床边打针,离车祸夫人较近,便站起来劝说几句,话落在深潭里,没人理睬,一堆人像一阵风呼地来,呼地又刮出了楼道,没影儿了。
风歇云住,似乎司空见惯般见怪不怪,一场闹剧落下帷幕,并没有给病房内外的人们带来什么影响。406病房的老者和病友打着招呼,说:好好养病,好好养病,我先出院了,再见!再见!随从女儿的身后往外走去,三张床上便都撑起一个人头,回着“再见”,“再见”,声音起起落落。走到楼道里的女儿看着我们笑,回头揶揄父亲:爸呀,爸呀,咋还舍不得医院了?就别再再见了!
十点多钟的时候,楼道里安静下来,“何仙姑们”各自玩着手机,范炳业已经睡着了。第二瓶点滴的液面越来越小,接近瓶口。我看着我头顶上点滴瓶内一串小细泡密密地上升、消逝,也看着范炳业头顶上面点滴瓶内同样的景象,操了两份心。我的心分成三份,还有一份在406号病房的那张空床位上溜达着。
这时“琴姐”跟一个年长些的护士闪了出来,脸上挂着风雨过后的余悸,想是刚才车祸病人家属吵闹留了些惊吓的缘故,毕竟是女同志。范炳业也醒来了,爬起来往邢芸芸那边看,听几个女人议论楼道里刚才发生的故事。
我的注意力之所以吸引在“琴姐”的身上,原因说起来有些惭愧。“琴姐”是个韵致素雅的女大夫,楼道有穿堂风溜过,掀起白大褂舞动着,但这穿堂风也招呼我肿胀的膝盖,让我失却了欣赏的心境,我更关心的是“琴姐”手里掌握着的406病房那张床位的归属。
我虽然极力在“琴姐”的话语里扑捉有关406病房那张空出来病床的信息,其实心里已经不存希望。看“琴姐”和邢芸芸相熟的程度,先照顾刑芸芸一张床位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邢芸芸,曹小梅,洪淼,还有范炳业和我,也算是有些缘分的朋友了,我比他(她)们早住进来那么一小会儿的理由,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我对自己有些自私的思绪有了批判,便平静下来,心中的矛盾开始舒缓。这时,“琴姐”却朝我和范炳业的方向走了过来。
“琴姐”对我和范炳业说:哎呦,你们咋还蛮熟的嘛,我还没有安排,刑芸芸这几个小丫头倒学会卖人情了。406室的病床空出来了,你们俩谁先住?
我领教过“何仙姑们”不羁的性情,也知道铁路上滚打的女人们豪爽,她们不争较床位,我并不惊异,大夫“琴姐”的作为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也没有多么惊异,我只是为自己一直计较着的小心眼儿羞愧得有些无地自容。
我说:老范,你搬进去,你搬进去。范炳业说:不说有个先来后到,就你那膝盖兄弟,别见外了,往里挪挪吧。
我在406病房住了二十一天,因为刑芸芸的关系,李大夫和“琴姐”对我都很照顾。他们建议我做了一个微创手术,出院的时候我已经走得比那个娃娃脸护士还要快了,当然,一点疼痛没有也不现实。
刑芸芸,何淼,曹小梅,这三个女子在医院的楼道里仅仅住了六天,就没再见影儿。“琴姐”说:这几个疯丫头,说是单位太忙,开了几天药,没到出院时间就跑的不见踪影,真是翻了天!我问“琴姐”她们的脚伤怎么样了,“琴姐”说:屁大点事,住不住医院都没关系。“琴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埋怨一通床位紧张的实情,不再和我说话,忙别的事去了。
范炳业是在我住进406病房后的第五天搬进来的,没住几天也出院了,大约比我早十来天。走的时候我们互留了电话,范炳业拉着我的手恳切地说:回头多联系,一起喝酒。我说:一定的,一定的,范哥,到时我来请。
那天还看见几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人前脚后脚来,收拾了“何仙姑们”床位上简单的行李,下楼去办出院手续。我猜测是她们的同事,她们一直没再闪面,我本打算问问情况,终究因为唐突的原因还是放弃了。
刑芸芸、何淼、曹小梅这三个美丽的女子应该是早已恢复健康了吧,我在心里祝福她们的同时,眼前仿佛出现了几个忙碌的仙子,在延伸的铁道线上翩跹飞舞。范炳业大哥,我的心里也在默默地祝福着你,在今后的工作中多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我想,我们会成为一对最好的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