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暖花开的时候，安乐庄传出了一条令人并不安乐的消息：如花似玉的月亮姑娘，患上了可怕的白血病。好端端的一个刚上大二的学生，竟然遭遇了这种厄运。
　　 消息传出，村里的人纷纷慷慨解囊捐款。捐款是小事，这救命可是天大的事。更何况这些父老乡亲们，是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姑娘一天天长大的。月亮姑娘才十九岁，生得水灵灵，高挑挑，逢人未语先笑，声音甜美喜人。她像一枝袅娜的水仙，静静地开放，轻轻地流淌着醉人的芳香。唉，这么好的姑娘遇上了病魔，谁不心疼，谁能无动于衷，又见死不救呢？
　　 可是祥林就跟乡亲们不同，他是村子里出名的小气人，六十刚出头儿，吝啬是他的标签。这次捐款，他还想和往常一样，要捐就只捐五元，一瓶二锅头白酒的价，多了不捐。所以，每次在捐款的排名榜上，祥林都是倒数第一。不过，他对自己可从不小气，美酒是天天喝，醉酒是经常有。邻居们说他是嗜酒如命，街坊们说祥林嫂是在守着一个吝啬鬼加酒鬼的人过日子。
　　 要说祥林嫂嫁给祥林，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祥林是什么人？说他粗鲁、好胜，说他吝啬、嗜酒那是一点不过。但是，他的骨子里，还是遗传了母亲善良的基因。尽管粗鲁吝啬了点儿，可他对老婆还是百依百顺，也从不小气。老婆发脾气，他就憨憨地在一边笑；老婆过生日，他就悄悄地去集市上买她爱吃的甜柿饼。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浪漫，经常送点小礼物哄哄老婆，为老婆订个生日蛋糕，筹办一次烛光晚宴，或者献上一束温馨的百合玫瑰。他说花那种钱太冤，真是不值得。对他来说，一个泥瓦匠，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弄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有啥用？
　　 祥林嫂是村子里数得上的美人儿，十二岁那年上学过马路，要不是遇上车祸，让汽车轧伤了一只脚，哪轮得到祥林娶上那样漂亮的媳妇？祥林嫂不光漂亮，还是很有心计的女人。村里人常说，她像古代浣纱的美人儿西施，除了走路有点跛脚，其它地方哪儿都不错，村子里的女人，是没有谁能和她媲美的。
　　 祥林为月亮姑娘捐款多少，暂且不提，只说村民们捐款的热情有多高涨。短短一个星期的光景，大伙儿就捐到了十来万元善款。可是，前期的治疗费用，最低也得要二十万，还差的十来万去哪凑？这件事，让月亮妈妈可真是一夜急白了头。
　　 就在大家一愁莫展的时候，一个让月亮妈妈和村里人振奋的消息，像温暖的春风，很快就传进了村子。月亮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在紧锣密鼓地为她捐款。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经筹集到了八万多元。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再凑一万多块，月亮姑娘就能如愿以偿住进医院，开始让医生进入治疗。
　　 还差一万多？可是一分钱也会难倒英雄汉啊，何况是一万多。到哪儿去凑那一万多？月亮的爸爸和妈妈，靠出外打工挣的一点钱，除了生活开销，就都用在了家里的三个孩子身上，哪有多余的钱为月亮治病？无奈的月亮妈妈，前思后想，又把最后的一线希望，放在了老村长手上。
　　
　　 二
　　 老村长一鼓作气，马不停蹄，继续招呼大家捐款。他在一家一户地排查，看看哪家捐得多，哪家捐得少，哪家还没捐上。最后，老村长决定，让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儿小刘，把第一阶段捐款的人名写在一张大红纸上，按照捐款数额的多少，排名贴榜。这样一来，可以表彰一下多捐款早捐款的人，也可以拉动一下还没捐款，正在犹豫不定的人。
　　 祥林就属于那种犹豫不定的人。此时，刚刚下班的祥林，发现很多人拥挤在街道的宣传栏下，不知在围观什么，他出于好奇，赶紧凑过去，这才知道是看才贴好的捐款榜。他让目光聚集在大红榜上，榜上捐款排名并列第一的，是村支书和老村长，他们各捐五百元。其次是党员、村干部大多是三四百元，一般群众从五十元到二百元不等。再看下去，祥林发现还有三个人的名字后面，显示着捐款的数额为零。
　　 这三个没捐款的人中，一个是祥林自己，一个是正在医院住院的老李头儿，再一个是自己的同行泥瓦匠张三。说到张三，祥林就来气，他是砌墙的高手，每次跟他一起施工，张三都会抢先比祥林多砌完几块砖，然后点上一根烟，喷云吐雾地等着他一起再砌下一层，祥林感觉到他那神态，分明是在藐视着自己。祥林为这事，也常耿耿于怀，暗暗跟他较劲儿。
　　 看完捐款贴榜，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祥林嫂正在给他准备晚餐的酒菜。她知道祥林爱喝什么酒，喜欢吃哪些菜。今晚，祥林嫂就像给他过生日一样，把晚餐准备得非常丰盛。
　　 祥林看看正在忙碌的老婆，又瞧瞧划好花刀待蒸的那条大鱼，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那瓶总也舍不得喝的“五粮液”上。他记得，那酒是女婿在前两年春节的时候孝敬给他的。他还记得，曾经有过三次，自己都把那瓶酒握在手里，但又放了回去，总是舍不得喝。今天老婆又把它拿出来，莫非是有客人要来？他洗把脸，思忖着，是不是女婿要从澳大利亚回来？或许是亲娘舅要从北京来？
　　 他正这样随意地想着，老婆端着刚刚做好的香椿摊鸡蛋走过来，“你先小喝着，那些炒菜很快就好。”老婆那张略显富态白白净净的脸上，露出了春风般温和的微笑。
　　 祥林有些纳闷儿，“没有客人要来？”他圆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让两道浓眉拧成了问号。
　　 “瞧你，今晚多做了两道菜，本想犒劳你，你却疑神疑鬼地这个来那个来，你说你累不累？快去喝酒吧，一会儿炒完菜，我也陪你喝一杯。”祥林惊喜地发现，自己老婆今天的神情不仅有些诡秘，脸上还溢出了久违的一缕春光。
　　 祥林确认家里没有客人到来，便放松地换上托鞋，一屁股坐到饭桌前的椅子上。此刻，他把又圆又大的眼晴眯成一条窄窄的缝隙，瞄着老婆放在桌上的那瓶“五粮液”，想象着美酒入喉时的那种惬意，想象着打开酒瓶时满屋飘散醇香的场景。他贪婪地盯着酒瓶，终于忍不住美酒的诱惑，不由自主将自己粗糙的大手伸向酒瓶。
　　 就在祥林即将打开酒瓶盖儿的刹那，他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让自己的大手握住酒瓶呆呆地发起愣来。他又睁大了眼睛，舒了一口长气，“这么好的酒，我怎么能一个人喝呢？”他感觉有点儿不值，或者根本就不配。他又原封不动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恰巧，老婆把刚炒好的蒜苗肉丝端上来，见状便问，“咋了？还是舍不得喝？要留到猴年马月去？”
　　 “还是等客人来再喝吧，我一个人喝它，总觉着别扭。”祥林憨憨一笑，又拿起昨天喝剩下的半瓶“牛栏山二锅头”握在手里。
　　 “别扭啥？咱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有什么舍不得？辛苦了多半辈子，还不值喝一瓶好酒？”祥林嫂放下手中的菜盘，那双精巧细软的小手，从他粗大的手掌里嗔怪地夺下“牛栏山二锅头”，又重新把“五粮液”放在桌子上。
　　 “我就知道你跟鲁智深一样，是粗中有细的人，舍不得喝了那瓶好酒，非要等客人来才舍得喝呢！”她一边说，一边笑着费力地打开酒瓶盖儿。
　　 还真像祥林想象的那样，酒瓶盖儿刚一打开，“五粮液”那股特有的醇香便扑面袭来，继而那浓郁的香气也很快就飘满了小小的厨房和客厅。祥林嗅到酒香，还没喝上一口，心就已经醉了。祥林嫂曳动了一下跛脚，挪到祥林面前，亲手为祥林斟满一杯酒，“你先喝吧，鱼蒸好了，我把它端上来。”
　　 祥林端起酒杯，看着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心中对老婆的爱意，不禁油然而生。这漂亮的女人，比自己小八岁，跟她一起过了多半辈子，虽然说不愁吃不愁穿，过得也满舒服，但比起那些有高楼别墅的，祥林还是觉得有些自卑和愧疚。他轻轻地抿了一口酒，暗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地对老婆，不让她再吃苦，再受一点儿委屈。
　　 “上鱼喽！我就知道你爱吃鱼。有鱼这道菜，你会多喝一杯，是不是？”祥林嫂放下鱼盘，轻轻地拍了拍祥林宽厚的肩膀。
　　 “老婆，我也为你满一杯吧！你为这个家做的贡献最大。”看得出来，他的话是由衷的。
　　 “你这话说哪去了？你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呢，没有你，咱家的孩子，哪能有这么好的条件读大学？咱家的小日子，哪能过得这么滋润？”她把一块鲜美的鱼肉放进他的碗里。
　　 祥林每次听老婆夸自己的话，心里总像蜜罐似的。现在，他又感觉到，自己就是大将军了。他举起酒杯，不再是一点一点地抿酒，他开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进入了以往的那种豪放的常态。很快地，两杯美酒在不知不觉中下肚。
　　
　　 三
　　 当祥林嫂再为祥林斟满酒杯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街上更是变得路静人稀，不再有白日里的那些嘈杂声响。但离大街不远处拐角的地方，却传出了阵阵的犬吠声。祥林嫂拉上窗帘，朝祥林探起头，“又是张三家的那条大黄狗，一到晚上，它就会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
　　 “哼，狗也随它的主子，会唱高调。”祥林呷一口酒，打心眼儿里烦张三甚至他的狗。
　　 “听刘婶说，这次为月亮姑娘捐款，人家张三可没光唱高调呀。”祥林嫂把一只鸡腿送进祥林的碗里，两只温情的眼晴瞥了一下祥林。
　　 “怎么？他不是没捐吗？难道……”他那张黑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疑惑。
　　 “刘婶说，张三这次可出了大血，捐了五百，一点儿也不比村干部们少。她的眼晴盯着祥林的眼晴，四只眼睛踫撞时，像遇到了挺大的麻烦。
　　 “刘婶那嘴可是乌鸦嘴，我看她说的八成不靠谱。”祥林抿一口酒，又慢慢把酒杯撂下，捉摸着张三那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你别发愣，喝酒呗！管他捐多少呢，干了这杯再说，他张三捐多少关咱家啥事？”她继续为祥林满上浓香的“五粮液”，然后悄悄地观察着他。他已经到了微醺的状态。
　　 几杯酒下肚，祥林便显出了极不服输的样子，“他张三不就是捐五百吗？施工砌墙的时候，他就抢了风头，总要比我多砌几块砖。这次捐款，他难道还想出风头不成？”
　　 “街上人都在传言，说这次捐款还得是祥林捐得最少，他是安乐庄最抠门儿的。”祥林嫂轻轻拍了一下祥林的背，笑眯眯漫不经心地说着，然后依旧再给他斟满酒杯。这会儿，祥林真的有点儿喝多了，也不知道是酒好，还是老婆侍侯的好。
　　 “你也别听外面风言风语的，咱不管人家捐多少，你想捐多少，还不是由着自己？不过我知道，你哪是那小气人啊？他张三的人品怎么能跟你比啊？咱是当过兵的人。”
　　 祥林听着老婆的话，耳根子都在发热，鼻子和嘴里冒着浓浓的酒气，“捐！咱怕过谁？别说他张三，当年在越南战场上咱都没怕过！”
　　 “那咱也跟张三一样，捐五百？”祥林嫂迟疑的目光看着他。
　　 “不！张三他捐五百，咱就得捐一千！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村长捐款。”祥林坚决地说。
　　 “你不是有村长的微信吗？村长不是说过，也可以用微信捐，你干嘛要等明天？”她怕祥林明早变卦，便趁热打铁，想到了微信支付。
　　 “好！你拿手机给我，马…马上支付……”今晚，他比以往确实多喝了两杯。
　　 打开微信的时候，祥林的手已经不太听使唤了，他只能按照祥林嫂的吩咐，找到村长的微信，很费力地用他粗大的手指，按动着几个细小的阿拉伯数字，那神态就像当年按动发射炮弹的按钮一样专注。终于，一千元的微信转账支付成功了。
　　 “谁说你只会输入，不会输出，我看你比谁输出得都痛快啊！我就知道我家祥林，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是最豪爽的！”祥林在老婆的赞美声中，憨笑着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四
　　 捐款活动结束了，大家都在竞相争看着捐款榜。看榜的人们议论纷纷，有热情赞美的，也有冷嘲热讽的，但更多的还是呈现出了滚热的爱心。祥林也挤在榜前看得出神，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榜首，心中却不惊不喜。他在暗自思忖着，自己昨晚是怎么搞的？怎么想一下捐了那么多？这一千块，做泥瓦匠的人，要干六七天才能挣回来！我是不是太出风头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点儿过激。祥林似乎有些后悔不该出这个风头。
　　 祥林正这样暗想着，老村长突然从背后拍了一下他肉嘟嘟的光头，指着榜上的第一名，“你小子真行啊，捐得最多，抢了头名状元！别人还总说你是抠门儿，吝啬，这不是胡扯吗？关键时刻，我看你比谁都强！”
　　 祥林扭过头，听着老村长的话，心头感到有一阵春风吹过似的，暖暖地，让他觉得舒服了许多。他向村长只顾点头，憨憨地笑着，“应该的，应该的嘛……”
　　 祥林嫂站在一边，偷偷地望着祥林，也在抿着嘴不住地笑，笑那个和自己过了一辈子的小气人，终于在众人面前，摘掉了戴了多年的“吝啬鬼”的帽子，转身成为一个助人为乐的英雄好汉。
　　
　　 2019.4.23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