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陈月梅老师的故事(小说)
班主任与她“四个口袋”的家属
六七年的春天,那场运动又上了一个台阶,军队进驻了几乎所有领域,我们这个中学在市中心,当然不会被遗忘了。当兵的端着枪,校门口一站,有模有样的。我们几个早就没课上的学生进校门时总喜欢调侃那个当兵的:“你这枪就是烧火棍,子弹的没有。”
我们就是逗他,引他张嘴,探探虚实,你没有子弹了,我们的胆子就大了。
当兵的笑笑,眼睛专注于对面,对面有个卖酒酿元宵的摊子,小老板一揭盖子,桂花香的酒酿味就飘出来,当兵的喉结就咕嘟一下,有时是两下。
学校里有个当兵的不是兵,他的绿军装有四个口袋,那时四个口袋就是军官,模模糊糊代表着军衔,官儿多大就不知道了。只要他在家就会出来,是来买酒酿元宵的,大家知道他不吃,是给他老婆吃的,他老婆是我们学校的政治课老师,二零五班的班主任陈月梅,所以他得算作咱们第八中学的教师家属,专属陈月梅老师。
陈老师卅岁左右,农村里的妞,读书仅读到了初中,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后台,把她空降到了八中,于是初中生就教起了初中生。有人说她是田埂边的一朵花,有点像陈喜的媳妇春妮,春妮笑起来迷人,可以打倒整个好八连,陈老师能打倒多少人我不知道,我没看过她笑,印象里她就是上政治课的严肃样儿。
“家属”端着一碗元宵进学校大门,来到当兵的面前。我们几个人看着,杨子松说:“这狗日的站岗小兵怎么不敬礼啊?”我说:“吃不到元宵,生气呗!”英要武说:“他们没关系,他又不是驻军,他是大湾机场的,礼拜尾坐火车回来,没火车就走回来。”
走回来?三十里地啊,看来爱情的力量不可低估,常常可以冲锋陷阵的。
文革时革命群众分成了两派,这夫妻二人都是D派,提到领袖和中央文革小组里的那四个人立即浑身发抖,热泪盈眶,恨不得下暴雨,在他们看来,好像我们这一派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陈老师有个嗜好,列宁装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个小本子,一支钢笔别在上荷包上,很有文化的样子,喜欢钻人堆,哪里有人辩论了她就往里挤,也不忌讳别人的侧目,听到谁说什么了,她马上记下来。学校里的精英老师,出身有点问题的都躲着她,她不在乎,照样和人家打着招呼,家里做饭缺点油盐什么的,也照样去人家借。
都是大粪惹的祸
学校的厕所很有时代特色,独立于教学楼外,男厕这边就有十三个蹲坑。下课铃响了,大家争先恐后上厕所,晚了那十三个蹲坑肯定是满满的,你就得痛苦地等。
我们这些学生把它叫做“人肥厂”,后来又知道这个人肥厂和陈老师有着特殊的关系。
农民找不到化肥,于是就把鼻子伸到城里的人肥厂。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就大打出手,经常为了一个厕所争打得头破血流。
陈老师的老家就在郊区不远的千坡山村,那时叫生产队,队里来人找到她,提着新鲜蔬菜四时瓜果央求她帮忙,她一口答应,她和校支部书记关系不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厕所的边上搭了一间棚子,生产队遣了个人来看管这人肥厂,是个中年女人。白天她照顾本队的来人挑粪,晚上不敢睡死,提防着有别人来偷粪。
那个时候干什么都得顺着风,叫紧跟形势,说阶级斗争的弦要绷紧,于是学校晚上就增派人员值班,学生当中拉了几个人顶数,我不幸被抽中了,学校说半夜管饭,两块烧饼。
那天夜里我吃完烧饼,困意就上来了,这旮旯就我一个,我看看四处静悄悄的,哪有什么阶级敌人,便去教室里拖了一张椅子,半坐着打瞌睡。正迷糊着,听见有人叫唤:“有人偷粪啦!”我一睁眼睡意全消,全身的筋都胀起来,叫唤的人是我们的又一位政治课老师邹什海,他喜欢在学校开大会时指挥我们唱歌,胡乱地打着拍子。此时他双手比划着指明贼人的方向,又像指挥我们大合唱了。远处两个人影挑着粪筐往大门方向跑,邹老师一马当先奋起直追。
毕竟这两个人挑着的是两筐粪,气喘吁吁的,还没到大门便停了下来。邹老师走向前准备说话,这两个人一挥粪勺,不偏不倚,一团屎便打在邹老师脸上,邹老师蹲在地上,我们几个没一个上去搀扶一下他,看着两人扬长而去。
这时看厕所的中年妇女来了,“人呢?逮住没有?偷了我四筐粪呐!”
围绕着这个厕所总是有故事,教师们的宿舍就在它后头,生产队每次来人掏粪都拿着粪勺在坑里搅来搅去的,那味道熏得老师们叫苦不迭。
后来又发生了丢东西的事情。教我们历史的王天云老师说挑粪的人偷了她的钢精锅,告到支书那里。支书急忙唤来陈月梅老师,“人是你招来的,怎么脱得了干系?”站在支书办公室里的还有那个毕恭毕敬的中年女人。
陈月梅老师当然不认账,说:“这些都是我们依靠的贫下中农,是很淳朴的乡下人,我们怎么可以歧视他们、诬陷他们?”说着说着竟然抽泣起来,继而一跺脚,“书记啊,这是报复啊!”
书记不说话了,这招很灵,牵涉到政治立场立竿见影。贫下中农和陈月梅老师都是无辜的了,三人都转过头来,把眼睛瞪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天云,王老师气得脸红脸白的,差点没晕过去。
老师里面也有有心的,教动物课的尹德方,他心思细,他领着我们解剖蚯蚓,那时的小小年纪才知道一条小蚯蚓居然那么复杂,肚子里什么都有。
这一天课上了一半,厕所那边有味道飘过来,大家知道千坡山来人掏粪了。尹老师就去关窗户,突然不动了,眼睛神定的一样看着厕所那个方向,他说了一声:“大家坐好别动!”便径直出了教室,又把头伸回来说:“陈国欣、杨子松你们出来,跟着我!”我们俩特高兴,狗颠一样地随着。
到了厕所的后面,那位农民已经把粪池的盖合上了,准备挑着两桶大粪走人,尹老师上前从后面摁住了他的扁担。
“你等等,别走!”
“嘻嘻,是老师啊!”
“把粪倒回去!”
“我不是偷粪的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个粪勺在粪桶里死命搅和,熏得人睁不开眼。这时邹什海老师不知何时到来,他一把夺过了那粪勺。
尹老师说:“陈国欣、杨子松去把粪倒回去!”
这个人的脸色变白了,絮絮叨叨一句话:“我家三代贫雇农哟!三代贫雇农哟!”
陈月梅老师的脸挂不住了,支部书记黑沉沉的脸也不看一眼陈老师。王天云老师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眶里都是泪。
我和杨子松又有了新任务,跟着陈老师把这个人送回她老家千坡山生产队。这要两个多小时的狗颠,我们俩个头大,不知道此行是保护还是警卫,我想是见证人吧。
这位农民兄弟真是有神力,我们跟着都是浑身的汗,他悠哉悠哉十里路不换肩,轻轻松松到了千坡山,传来了狗叫声,他像狗一样的高兴,到家了,他正常了。
陈老师叫我们站在村子当间,她是回家省亲,亲亲热热和老的少的打招呼,接受亲戚姑老表的羡慕眼光,陈老师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留下我们俩伫在那里,木讷讷的。
有几条狗冲我们跑过来,明显的不怀好意,杨子松说:“没事的,别跑!”我怕狗,一条条都是呲牙咧嘴的,我的腿直发抖。
我一溜烟地跑了,杨子松瞧着狗多势众心虚了,他才走两步就摔倒了,几条狗蜂拥而上,对着他的小腿肚子就嘎巴一口,血顺着狗牙朝外流。
他是被板车拉到医院的,缝了二十多针,打了两次狂犬疫苗。
陈月梅老师提心吊胆了好多天,校委会里的人义愤填膺要处分她,上面空降来了电话,几个人合并脑袋挤在一个听筒上听,听完都蔫了,她仍然是政治课老师。
狗肉不那么容易吃到的
自从学校停了课以后,我们这帮学生白天搞搞派性斗争,晚上我们就窝在一起吹牛,想想坏点子,琢磨上哪儿找乐子。三零三班的小麻子崔可发,小个子,蔫着头,蹲在墙角,像是谁撂在地上买菜的篮子。还有那个足球踢的不错的他的同班,叫什么名我忘了,只记得他的外号叫蛋包,站在小麻子边上,好像一脚要把他踢开。还有英要武和我。
杨子松被挤在门框边上,看着我们嗑瓜子,等到出点子的时候,蛋包抓了一把给他。
杨子松是个方人,脸是方的,胳膊以下大腿以上也是方的,他的脚板是平的,弓不起来,所以走路没弹性,跑不快。班主任应老师领我们去火龙岗劳动,他打赤脚啦,大家看他走在泥巴上吧唧吧唧的,晚上睡在土屋里挠痒,才知道他是平脚板。
到乡里打狗,这个主意是杨子松出的,他说他会扒狗皮,刀要快,他一边说着一边摸摸腿上的伤疤。
几个人基本一拍即合,只有小麻子崔可发哼唧哼唧的,但想到狗肉的香味,便冒了口水,说行。
我们准备自行车,英要武说:“陈国欣早就会骑车,技术好,你带着杨子松。”他把高帽子给我戴上,我只好闭嘴,看看身体吨位挺重的平脚板,他对着我嘿嘿。小麻子和英要武一部车,蛋包自己一部。我们带了两根棍子,一根带着绳索的套狗杆子,杨子松坐在我屁股后面举着那根狗杆子。
那天晚上硕大滚圆的月亮刚升起来,我们就从撒满了月光的地里穿了过去,像剪纸贴上了皮影。
好像是到了大湾,深夜了,这个时机最好。
小麻子突然喊了起来:“看见了,有狗!”几个人齐刷刷停下,放倒了自行车,脑袋像被线扯着一样地扭过去。两条狗,一黑一白,正在亲热着。
我激动地握紧了棍子要上,杨子松拦住我:“等等呐!”他压低嗓门咬着牙,英要武说:“听他的,他有经验。”
于是大家就等,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两条狗,又看看杨子松,看着那公狗趴了上去。
蛋包说:“上了,上了!”我看看棍子,有点耐不住,杨子松说:“别急,等它连上。”
蛋包又说话了,“连上了,连上了!”杨子松说:“急个屁呀!”
蛋包说:“完啦,下来啦!”
杨子松:“上!”他端着套狗杆子不慌不忙朝前走去,满脸笑嘻嘻的。
杨子松说:“陈国欣那黑的是公的,打公的!”我喊道:“叫你骚!”一棍子照头下去,那狗惨叫着
英要武又是一棍子,狗的惨叫更瘆人了,杨子松说:“陈国欣你手太善,棍子给我。”他拿起棍子只一下,狗就不动了,我准备拎狗呢,这母狗用屁股拖着没气的公狗,朝亮着灯的大草屋跑去。
杨子松报仇心切,提着棍子穷追着,看看要追上了,那草屋的门哐当一下子敞了个大开,里面呼啦啦出来十几个人,不好了,生产队里开大会呢。英要武说了声:“快跑!”小麻子崔可发跑在最前边,我紧随其后,英要武、蛋包步子像鼓点一样敲在后边,只是可怜了杨子松,谁让他一马当先的呢,大平脚板又没弹性,跑得慢,跑了几步就被冲上来的二哥摁倒在地了。
“是你打的啊!”
英要武说:“回去救他!”
小麻子说:“他们人多打不过啊!”
我的心寒寒的,举着棍子回头,冲着二哥做雄狮状,浑身上下一麻一麻的。
英要武冲着蛋包一声吼:“把枪掏出来!”蛋包哧溜一下,那黑呼呼的手枪握在他的手上。
“有枪啊!蛋包你有枪啊!好狗日的你!”
那个时候城里人两派武斗都有枪,热热闹闹地打,
“大哥,大哥,别开枪,狗你拿走!饶命!饶命!”他们喊我们大哥了,他们怕死。
杨子松爬起来甩了二哥一耳光,蛋包说:“狗……狗……”英要武一瞪眼,蛋包不嗤声了。几个人这回就是失望透顶的黄鼠狼,钻到公路边,跨上自行车,马上就风驰电掣一般,小麻子说:“我们出来是干嘛的,为什么不要狗呢?”英要武没好气,“还要狗?等等让二哥看出枪是假的,我们就跟那狗一样了。”
杨子松说他的背疼,喉咙干得要冒火,这个时候路过飞机场大门口,一位当兵的端枪站岗。我们嘻皮笑脸向那当兵的讨水喝,那当兵的不给,还把枪栓拉了一下。
大家垂头丧气,一路上杨子松叽里咕噜骂人,不知是骂二哥还是骂刚才那当兵的。我噗嗤一笑,杨子松说:“笑个屁呀,老子浑身疼,哎哟!”
一晃眼,两三个礼拜过去了,杨子松腰上背上的膏药也拿了去,几个人又在一起吹牛,想想再去哪儿使坏。
连上了,连上了
我们中学的大门是很少全敞开的,尤其是被几个乡里来的二哥偷粪袭击以后更是终日紧闭,在二哥的特殊武器面前紧捂着。进了大门就是一座矮矮的花台,花台的周遭一圈的碎砖,文革了,它被冷落,没人理它,几根枯枝,三两落红,簇簇杂草,一阵风起卷走了残叶,露出了黑土和一块块尖尖的石头。
周末晚上,几个人就在这花台前胡吹,那个站岗的士兵也快快活活地加入我们。身后也就是大门内的一侧,是座老房子,斑驳的墙,顶上的小片青瓦,像道士的长袍和头上戴歪了的方帽。墙上靠地面有个窗户,窗户后的房间有一半在地下,陈月梅老师就住在里面。今晚窗户亮着,她的那位“四个口袋”回来了,是从湾里机场赶回来的。
蛋包又说了:“上了,上了。”
杨子松说:“早呢。”
蛋包急了:“连上了!连上了!灯都灭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一块花台上的尖砖从英要武手中飞出去,不偏不倚准准确确地砸破了陈月梅老师的窗户,灯顿时灭了。不一会儿噗嗤一下又亮了。
蛋包说话了,“完了,下来啦!”
我们几个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继续谈笑风生。
“四个口袋”怒气云霄地横扫出来,他的步履像沙场冲锋,他的双眼像有一股真火,他握紧的双拳嘎吱嘎吱响。
“你们是学生吗?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吗?谁干的?”
大家都摇头,陈月梅老师紧跟在后面来了,她直冲着我说:“陈国欣,你是革命干部子弟,你爸爸也当过兵,你说是谁干的?”我摇了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人正眼看他们,四个口袋和陈月梅老师被撂在一边,大门外的路灯透过高高的泡桐树叶照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树叶儿一晃动,他们的脸色也就跟着一明一暗、一白一黑。
我们几个故意瞎喊,一会“啊”,一会“哟”,一会“真的呀”,“四个口袋”想打又不敢,我看到陈月梅老师在抹眼泪。
又是几个礼拜过去了,学校大门口依然是当兵的握着枪,笔直地站在那里。
陈月梅老师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参与围殴、打击迫害张松坚校长、应亦长老师、胡希夫老师等老师。她的恶行、“二哥”的愚昧、我们的荒唐,这是一段人性被运动扭曲的历史,没人有权力叫我们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