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孩他娘走后的第五个春天。
　　 天黑了，他坐在凉亭里没有动。他不想回家。准确说不想回儿子的家。
　　 身体没有动不代表心没有动。心早飞到了家。这个家是自己的家。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小区外面音乐声、刹车声，说话声汇成一股沸腾的气流盘旋在空中，他坐在黑暗里，坐在灯照不到的凉亭内，努力把这些嘈杂锁在耳外，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觉得黑暗中有一种东西，一种像丝一样的东西扯着他与家，黑暗让他心里安静。
　　 不知道从哪家跑出炝锅的葱花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子，他抽动了一下鼻翼，身体还没有动。心又飞到了孩他娘身上。
　　 想到孩他娘，想到了孩他娘做汤就喜欢用葱花炝锅，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可是嘴不饿。
　　 肚子想要嘴不要也没法儿。肚子当不了嘴的家儿。就像孩他娘当不了他的家儿。
　　 自从有儿子后，他一直称呼她“孩他娘”。他习惯这样喊。他在家都是说“头门话”，尤其在孩他娘跟前。孩他娘从不打别，都是听他的。结果临了临了不听话，自己倒提前走了。他再也没有说过“头门话”。
　　 今天月儿圆了，而答应月底送自己回家的原因，儿子没有问，也许是根本就忘记了。他睁开眼望了望天空，街上灯火通明的，天上却黑咕隆咚地啥都看不见。地上亮了，天空反而暗了。这要是在老家黄花村，一定能看到满月当空，天也明地也亮。孩他娘喜欢满月，每到月满那天忙完手里的活儿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他经常笑话孩他娘，庄稼人倒和戏里的人一样瞎洋气。孩他娘盯着月亮抿着嘴笑，月光在眼里闪烁。
　　 老家、孩他娘。他想到这两个词，叹了口气。
　　 都怨孩他娘。他在心里嘀咕了几遍。要是她还活着，自己也不至于被儿子“绑架”到城里。对，就是绑架。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不是绑架是啥？他的“头门话”在儿子儿媳这里失灵了。
　　 以前说起儿子在大城市工作声音都高八度，觉得儿子给脸上贴金，现在却觉得活受罪。老了老了才觉得儿子出息也不是啥多好的事。
　　 他摸了摸兜，掏出一盒烟。这是儿子给买的“红旗渠”烟。这里没有卖的，他别的牌子又吸不惯，儿子专门让同学从老家捎过来的。他摸索着点了一根，又小心翼翼揣进了兜里。几口下去，熟悉的气息裹着家乡的味道在淡淡的烟雾里弥漫开来，他嗅着熟悉的淡淡烟草味，不由得又闭上了眼睛。他想起来第一次看见孩他娘的时候。
　　 没有记错的话，是在孩他娘的二姨家见的。孩他娘当时穿了一件可身的红底带花的粗布小夹袄，蓝色细纹的粗布棉裤，裤角用同色的布条绑在脚脖子上，头上裹着红格方巾，扭捏着坐在里间炕上，看到自己掀帘子进来，慌忙把头扭朝了墙角，可他却看见了她羞红的脸。临了二姨问了什么话一句都没记住，却记住了孩他娘利索的身板，白嫩的月盘大脸儿上镶嵌着一双重眼双皮儿的大眼睛。他喜欢月盘大脸儿、重眼双皮儿。
　　 他一眼就相中了。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笑了。他脸上没有动静不代表眼里没有动静。他赶紧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眼角，掩饰性地顺势摸捋了一下皱纹纵横的脸，骂了一句，死老婆子，想想你那时候怪招人疼的。
　　 孩他娘是个安稳的性子，不张扬。做事、做人都柔里带钢。在他面前永远像手里编筐子的荆条，又听话又展阔。伺候他一日三餐更是应时应景。难得的好女人。唉，好人也不长命。留下他这个“歹人”，顾嘴都顾不住。
　　 他隔着裤子摸了摸儿子给的吃饭钱，钱发出了窸窣的陌生僵硬的声响。他想吃老家的玉米稀饭，就着一口萝卜咸菜，两口下去再嚼一口烙饼。那贴服劲儿晚上才能睡得香甜。
　　 他一辈子没有做过饭，都是孩他娘给做好。盛满。端到石条上让他吃现成的。后来孩他娘病了，才教着他做些简单的饭熬稀饭，做汤。那时候他才知道，啥是锅滚了，啥是水开了。他一边学一遍吐囔，他不耐烦。孩他娘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无力地笑着说，不学，等我走了，你这个“土皇帝”喝西北风去呀！他不喜欢听到孩他娘说走了，走了的，气得一甩胳膊出去了。
　　 已经是春天了，几场雨后，一阵风吹过还是有点割脸。
　　 孩他娘在那里不知道冷不冷?当初选地方的时候，他就做主选了自家一块向阳的坡地，一到春天，黄花满坡。孩他娘喜欢花花草草。到家一说地方，孩他娘还是让他做主，他告诉孩他娘：“有花有草，还背风向阳，以后不怕冷，闲下来还能看看花。”
　　 他娘满眼噙泪地笑着说，“中，听你的”
　　 可是昨天睡梦里梦到了孩他娘。说，一连几天的春雨让屋里漏雨了。他一激灵醒来发现自己满脸的泪。他坐在黑暗里感受着孩他娘的意思，努力去想象孩他娘的屋子。想着是不是坟头哪里的土塌了，该培培土；是不是淘气的孩子把石块给搬走了，该修整修整；坟头两旁的柏树会不会让羊给啃死，后悔怎么就没有用荆棘拦一个圈儿。要是在老家他会立马起来去看看，和孩他娘说说话，问问孩他娘换了个地方适应不？冷不？有人说话不？他憋着一肚子的话。
　　 他坐在凉亭里把衣服裹了裹，像把孩他娘都裹进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快回来了，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看着儿子疲惫的脸不忍心，甚至不敢，这些话就嚼了嚼咽到了肚子里。
　　 他走出凉亭，没有手表也不知道啥时辰了，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发现黑暗的天空这时候发明了，一轮绒绒的圆圆的月亮挂在房顶的一角，尽管没有家乡那么明那么亮，可他还是感到高兴。
　　 月儿圆了，孩他娘肯定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月亮，月光在她的眼里闪烁。
　　 一下子，他满脸的皱纹都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