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槐香弥漫(散文)
老家的屋后有一条通往田野的小路,路的两侧是成片的果园,果园四周种植了密集的槐树,它们像卫士一样死心塌地守候着果园。果园旁边是一块墓地,那里住着村里所有逝去的灵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果树老去了,又换了枣树,枣树砍了,又换了樱桃树,而槐树却始终以它生长的姿势守候着最初的家园。
年少时,总爱在这里疯玩。一把镰刀,一个竹筐,伴我渡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
放学路上,我们早早约好,回到家就把书包一扔,提起镰刀和竹筐就出门直奔那条小路。
差不多一条街的孩子都来了,比我们个子高一头的林刚大呼一声,昨天王爷爷说,果园里有一片地准备种红薯,现在荒了。生产队腾不出人来,我们正愁没地方割草,割满筐子我们就去找好吃的。
王爷爷无儿无女,却特别喜欢孩子。他常年看守果园,大部分的时间是一个人独处,看到我们这些孩子过来的时候他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他给我们打开竹篱栅门,我们像小鸟一样飞进来,扑进那片荒草。
我们谁也不说话,眼里只盯着哪里的草更加肥硕,哪里的草长得更高,偶尔瞅瞅小伙伴的竹筐,马上回头“唰”“唰”地更快地飞舞镰刀。
竹筐摁了又摁,结结实实满满一大筐,一个挨一个摆了一大溜,王爷爷笑眯眯地让我们去他的小屋喝他早已准备好的白开水。我们用袖口擦擦脸上的汗水,把镰刀插在竹筐的青草中,一溜烟窜进小屋端起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得肚皮滚圆。
那时候的我们和所有人一样,整日为一日三餐发愁,割猪草是大人安排的任务,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心里烦躁的很,我们稍有抵触,屁股便会迎来巴掌的声响。
割满竹筐后的心情像完成了一种使命,欢呼一阵表示庆祝。我们总是尽快地割,以腾出更多时间去地里找寻能吃的东西。
磨盘草,龙葵,苍耳,瓜蒌,酸枣是那时我们要找的零食。我们之中无论谁发现了长满紫色龙葵的龙葵树,都要大喊一声,随着那一声高喊,我们就都围上去。像守着一个金库,围成一圈,一边摘,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塞,顾不得说话,你一粒,我一粒,眨眼间,一颗硕大的龙葵树被我们一扫而空。嘴唇牙齿也变全都变了颜色,像喝了紫色的染料。互相对望一眼,又互相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滚打在一起,疯狂地闹啊,闹啊,直到听到有人喊,快来,这里有一颗瓜蒌。
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才回到果园,回到我们的竹筐边。这时候,我们听见树枝“咔嚓”“咔嚓”的声响,随后就见一根根带着槐花的树枝飘然落地。
抬头一看,王爷爷站在树叉中间,两手握着一根绑着镰刀的竹竿,对准一根树枝,稍一用力,就下来了。
我们又是一阵狂喜,抓起槐花一把把地往嘴里塞,真香啊,闻一闻口水就出来了。我们埋在花香里,吞咽着,咀嚼着。王爷爷喊我们,别吃了,快摘,把花摘下来拿回家蒸着吃,也让你的父母吃一口,谁摘的就是谁的。
又是一阵疯狂的比赛,我们把衣服脱下来,抓紧袖口,一粒粒莹白的槐花就落进去了。
满载而归,大人们自然是眉开眼笑。他们也不会再去检查竹筐里的草装得是否已经达到极限,更不用说去挑剔草的品质了,只顾乐颠颠地端来一盆清凉的井水,把槐花倒进去,望着白花花亮晶晶的一片,捞起一把先塞进嘴里,等洗干净了,抓一把玉米面,撒上一点盐,风箱起劲地拉。
蒸熟的槐花更加芳香四溢,滑畅地进入肚腹,干瘪的肚皮终于也扬眉吐气了一回。碗里干净地像狗舔过一样,砸吧一下嘴,余香未尽,真想美美地再吃上一顿。
我们再去割草时,总不忘瞅瞅哪棵树上的槐花开了,好告诉王爷爷,王爷爷连连说,不会错过的,不会错过的。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果园的次数更勤了。王爷爷在我们刚到的时候,就把不知什么时候煮好的玉米拿出来,示意我们快吃,然后再去割草。他说别让人看见,吃了也不要出去说,生产队知道了是要扣他工分的。
我们齐声应答,知道了。玉米的香味诱惑着我们不顾一切地走向王爷爷,王爷爷一人给我们一截,他则走出去在外面张望,直到我们把玉米啃完。
王爷爷摸一下我们粗糙的小手,喃喃地说,小小的年纪就能替大人分担了,都是好孩子啊!王爷爷的手拿走以后,我们就会发现手心里躺着一枚鲜艳的糖果。
苹果熟了的时候,王爷爷会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竹筐下塞进几个苹果,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到了家才能拿出来,路上不能盯着筐子看。
我们从果园出来后,都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仿佛肩上竹筐的重量自动消失了。
不知何时,我们都已丢下竹筐和镰刀,奔向了城市,奔向了自己的家庭,王爷爷也在我们的记忆中越走越远。
多年后,我回家给伯父上坟,再次走上那条小路,小路扩宽了不少,由原来的土质变成了光滑的水泥路。只是路的两侧已面目全非,只剩几棵古老的槐树孤独地望向苍穹。
王爷爷的小房子已变成机器轰鸣的车间,车间的主人是一个外地人。王爷爷已在五年前去世,他的骨灰和村里故去的先人一样,埋在村里的那块墓地里。
时间真是不禁混,一晃我就到了当年王爷爷的年纪,而昨日的一切却像在眼前。
一阵微风吹来,夹带着槐花浓郁的芳香,飘忽的树影间仿若走来王爷爷清瘦的身影,屁股后面跟着我和我的小伙伴门。王爷爷仰头望向繁茂的树顶,“咔嚓”枝条应声落地,……
我感叹光阴的无情,又感恩岁月的幽香在心底流淌,它留住了岁月,那珍珠一样的槐花就这样以它永恒的姿势镌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记忆中,母亲总为一日三餐忙碌和发愁,也为一家八口人吃不饱而难过。家里虽然养了五六只鸡,却也因喂养不足,鸡蛋只留给体弱多病的爷爷奶奶补充营养。
年幼的弟弟望着爷爷的饭碗,像盯住猎物一样不肯离开,蹒跚地跑向爷爷的饭桌。母亲回身抓起围裙擦擦眼睛,抱起弟弟就去了外公家。
舅舅是一所大学的化学老师,有固定的收入,和乡村的我们有着天壤之别,直到七八岁,我也未见母亲买回家中一两肉。
苦难的岁月中,不敢奢望太多,只有玉米饼子和地瓜面填饱肚子。
外公总在母亲领着我们大小四个孩子到来以后,便让舅妈张罗包肉馅饺子,炖满满的一锅黑鱼,让我们吃个饱。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那时便认定黑鱼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甚至超越了槐花的芳香。
多年后,我在集市上看到足足三斤重的黑鱼时,毫不犹豫地买回家让母亲做,却再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反而无比怀念一碗蒸熟的槐花。
晚饭后,母亲收拾完一切家务,都会去队长家里记工分。母亲小心认真地和队长核对后把数目记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回家再让在生产队做会计的父亲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以免漏记。母亲说,这关系着一家人的生计。
母亲虽然精于算计和节俭,却也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爷爷终于不能再忍受病痛和饥饿的折磨,自寻短见,在场院一口枯井内上吊身亡。那天家里哭声一片,幼小的我躲在母亲的身后看着躺在门板上的爷爷,他那一直紧蹙的双眉终于舒展平坦了,脖颈上的勒痕却像一枚钢针刺向我们所有的家人。
母亲一直不能释怀,常常和父亲叹息,其实爹还能多活几十年的!
父亲经常利用农闲和自家的几个叔叔去北海捉螃蟹,给我们穷憋的肚子加添一点油水。父亲都是在傍晚离家,傍晚回来,不让生产队看见。我们也时常祈祷父亲出行回来多多抓回一些鲜亮的海鲜,可以让我们过过口瘾,那时候螃蟹和槐花都是我们最美好的期待。
当改革的春风席卷大江南北,落实承包责任制,母亲承包了五亩棉田。一时间,母亲有些恍惚,她以为是在做梦,直到我们全家都吃上白面馒头以后,她才动情地说了句,还是政策好。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时令季节里,槐花依然是家中饭桌上的一道菜,每年母亲总不忘做一次,招呼我们姐弟回来吃。只是我们不再狼吞虎咽,像品味珍品一样细嚼慢咽,回味其中的滋味。
母亲说,你们已经吃厌了曾经奢望的美食,槐花是让你们忆苦思甜,也是为了让你们不要忘了王爷爷。
王爷爷是城里来的知青,和我们村的一个姑娘相爱,结婚后,生了一对双胞胎,没欢喜多久,孩子就因没有奶水双双饿死了,姑娘随后跟随而去。第二年,王爷爷就在果园四周栽了许多槐树,槐花开了的时候,村里人都去摘着吃后来,王爷爷把返城的名额让给了另一个人,终年守候在妻儿的身边。
眼眶一阵湿热,心里默念着,槐花,槐花……
儿时的时光,王爷爷的一举一动,终生难以忘怀。
美味佳肴,也抵不上王爷爷砍下来的槐花,手心里的糖果,煮熟的苞谷,那是王爷爷的一份念想!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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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山哥一如既往地鼓励,给您上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