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窗外一段情(小说·家园)
一
要我说,我最爱的女人还是淑琴。
对淑琴的爱由来已久,但是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说不太清了。也许是那次给长工们打饭时,她多给我舀了一勺汤时开始的,也许是那回俺娘病的快不行了,她偷着给我送来了三块银元时开始的,也许是那年夏收,听她在麦场上唱歌时开始的,她的歌,唱得可好听了,人长得可好看了,牙可白了——让人如何不爱呢?
不光我爱她,就连二毛个龟孙竟然也敢说爱她。那次,我们刚歇工,西边的太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坠下了。我们往村子走,二毛指着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笑着说:“哥几个快看,这月亮圆圆的,多像咱主家闺女淑琴的脸蛋子!”
几个人,除了我,都笑了。那笑是不怀好意的笑,响亮而悠长,像一把刀刺进了我的心,疼!
二毛吸着他用草纸裹着豆叶卷成的烟,吐出一口烟雾,呛得他直咳嗽,用手对着月亮比划着说:“我真想抱着她的脸亲亲,乖乖,肯定可得劲啊!”
我忍不住了,上前就给二毛几巴掌。二毛还沉浸在他的白日美梦中没反应过来,没有防备,感觉到疼了,才骂起来:“日娘哩!你打我弄啥?乖乖,真疼啊!”我也感觉到自己的手掌火辣辣的疼。他迷瞪过来后,开始反击,我们就缠在一起打起来了。
他们几个以为我俩是乱着玩的,就站在一旁看热闹,直到他们意识到这是打真架时,才上前去拉开了我们。
二毛怒气冲冲地骂道:“我日你八辈!你凭啥打我?我爱淑琴干你屁事?”
“爱淑琴,你他娘的也配!我听你再说一个试试!”我还想上前揍他,直到他不再说爱淑琴。在我心里,淑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一个地痞二流子连给她擦鞋都不配,竟然也敢说爱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敢打我!这仇老子要是不报,就不是娘生的,是从曲蟮肚里爬出来的!”二毛唾了一口,骂道。
二
与二毛打架后,我很有成就感,心里也很满足,因为我是为了淑琴去打架的,这也是我爱她的体现啊!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感动吧。
因为兴奋,晚上在稻草窝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悄悄起来,来到了主家高墙外,瞅准了淑琴住的地方,我后退几步,然后往前飞跑,跃上了高墙,趴墙上往里一看,没有人,只见淑琴的身影在灯光下那么可爱的映在窗户上。
我跳下去,悄悄来到她的窗外,只见她时而起来摇头独步,时而坐下挥动着手臂在写着什么,那条长辫子也随着她身子的动在轻轻的摇曳着,酷似一枝娇嫩的花蕾在阳光下绽开,随风起舞……
我好想进去,看看她在写什么或画什么,问问她遇到了什么难题,也许我能帮她寻到答案。毕竟,我也上过几年私塾,《四书五经》和国文学得还是很扎实的,所以为她解决问题,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我一步步走近她的窗下,正要敲门时,又犹豫了:这合适吗?她是地主家的千金,又那么优秀,而我呢?一个佃户、一个长工而已。虽然我的爷爷在前清时是举人,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可是在我十岁时,父亲就在阎锡山、冯玉祥发动的内战中充当了贱如草芥的炮灰。家里几十亩土地在灾年里悉数变卖,还是没能糊住一家人的口,清高的爷爷宁愿饿死也没向曾经奚落过他的、家里十分富庶的我的舅爷借粮救荒。两个年幼的弟弟饿死了,母亲也落下了一身病,不久也倒下了。我的家已经没有了,私塾也念不下去了,为了一碗饭,只好给地主家当佃户,勉强维持生计。
想到过往,我心里涌出的浓稠自卑感将我的脚步拦下了,后退了几步,望着窗户上她的身影,竟有两行湿热的东西从眼眶里奔跑出来,在我的脸上肆意的流淌。
我心有不甘的爬上高墙,回头又看一眼她那可爱的身影,然后跳了出来。
三
我深知,自己与淑琴不可能有将来,可还是情不自禁的思念她,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占有她。
晚上,若是赶上地里有活儿还好受些,因为劳累一躺下就能很快的去见周公,若是地里没活儿或者是活儿少,不怎么累,入睡就很难。每到难以入睡时,我就想她,想得虽然很苦、很痛,但苦痛之余还有一丝甜美从心底掠过。尽管这甜美只是丝丝缕缕的少,可它让我雀跃、兴奋,赐予我无尽的信心,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我就悄悄出去,翻墙来到她的窗外,趁着灯光,看到她的背影,我的心里感到十二分的欣喜,有时也有一股子冲动,想上前敲门,向她倾诉我的思念与爱慕。她会拒绝吗?不会的,她应该对我也有意,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一次盛饭,她多给我舀一勺——那一勺满满的都是稠的面条。我大着胆子抬眼看她,谁知她也正在拿眼看我,那眼睛里充满着柔情蜜意,还有着少女所独有的娇羞。见我抬眼,她低下头笑了,从她那两排洁白如玉的细牙里发出的笑声,很轻、很甜、很美,让我顷刻间激动的手足无措起来。
看着那身影,我就激动,想去见她,告诉她我的心意,可是她拒绝了怎么办?她是有钱人的闺女,我呢,给人当长工干活的贫穷小子一个。这差距,大的让我的心几乎要碎了。想着她,心里充满希冀,可是一想到将来,我就失望、甚至是绝望了:我们怎么可能有将来?没有将来,我还想她干啥?可是,不想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又能怎么样?不也是白想吗?我……
那晚,我决定再最后去看一次,以后坚决不能去了,因为经过这么久的思想斗争,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们不可能有将来。既然如此,那就断了这份愚爱痴情吧。
我从墙上跳下时,她正在窗前弹琴唱着:“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我听得如痴如醉,也禁不住轻声哼唱起来了,恍惚间,我与她正牵着手走在一起,相互倾诉相思之情……
正在此时,突然间四周冲过来一群火把将黑夜映亮了。
“果然是你这个小兔崽子!”这是主家老爷的声音,这怒不可遏的吼声传来,我一下子回过了神儿。
老爷上前来,指着我劈头盖脸的骂起来:“你个鳖孙!大半夜的在小姐闺房窗外干什么?来啊,快给老子拿下!”
立刻有人上前不由分说的将我踢跪下绑起来了,一边绑一边骂着踢我:“狗日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欠揍!”
淑琴从屋里跑出来,一见是我被人绑住了,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惊讶?怀疑?不安?惋惜?不舍?心疼?……
我回头看她一眼,心里很欣慰。在这个时候,还能再看她一眼,多好啊!
四
我被他们吊起来,扒光了上衣,用蘸了水的皮鞭抽打了足有半个时辰。我咬紧牙关愣是没有吐出一句话,更没有求饶。想到因为她,自己挨打,哪怕是去死,我认了,也值了。
他们打累了的时候,老爷从里屋出来,心有不甘没好气的摇摇手:“将他放下来!”
“噗通”一声,我掉在了地上,强忍着疼痛挣扎起来。
老爷恶狠狠地盯着我,指指地上我的破衣裳,怒声道:“穿上,滚!”他刚要走,他又回头警告我说:“晚上的事儿,你胆敢说出去半个字,老子宰了你!”
我吃力的点点头。
“日娘里!你哑巴了?老爷发话,你不会回话吗?”二毛骂了我,又扭头对着老爷献出夸张的笑。
“谁跟你笑啊?还有你,你们!都给老子记住!这事儿必须烂在肚子里!谁敢说出去,老子叫他好看!”老爷将这话撂下,气冲冲地走了。
五
下半夜,天很黑。我那本身就御寒能力很差的破袄又被他们撕扯出了好几个窟窿,刀子般的寒风刺骨,我瑟缩着往前走。
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我怕他们改变了主意来抓我回去,就忘记了什么是寒冷,撒开脚丫子逃命。只听背后一声很轻柔的喊声:“你等等——”
是她?我很惊奇,回头一看,她喘着气追上来了,将一个包袱递给我。
我没有去接。
她说:“你收下!这里面有一身棉衣,是俺娘给俺舅做的,俺舅嫌赖没要。你穿上吧,别冻坏了。另外,我这还有十块银元,你拿着吧。”
她说的很自然、很平淡,似乎没有动情。可是,我的心里已经汹涌澎湃起来。我上前紧紧抱住了她,泪水也下来了。她没有拒绝我,任我就那样抱着。我嗅到了她身上的芬芳,那是少女的幽香,使我的心充实而温暖。
她突然问:“你真的对我有意?”
我放开她,连连点头:“我是想你,爱你,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她竟然一下子哭起来了:“你走吧!如果有缘,下辈子咱再相遇。”
我知道了:她心里也是有我的。我很高兴,上前再次抱住她:“等我回来!”
“好!可别让我等太久,好吗?”她松开我,说。
“好!”我惊喜的回答,“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娶你!”
“你去哪?”
“进城找俺舅,他在城里做生意,等我挣的钱够娶你了,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我信心满满地说,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这个舅舅是母亲的老表,自从母亲去世后就没有来往了,只知道他在城里做生意,别的也就一无所知了。
她狠狠的点一下头。
六
我答应淑琴三年之后回去娶她,可是这一走,一直到十三年后才回到阔别的老家。
我进城找舅舅,正好赶上日本人进攻州城。不想去送死的我随着逃难的人群正西涌进了陕西,在一家绸缎庄给人家做工。两年后,绸缎庄被土匪抢劫了,我怀揣着攒的钱向东走,想回河南老家。
可是,半路上又遇上了一群阎锡山的晋军败兵,不仅攒的钱被抢,还被他们抓了壮丁,上了战场。几年间,我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九死一生后,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战火还没熄灭。
这时,我在阎老西的队伍里已经是个副连长了。十几个要好的弟兄身上都有伤,都不想再给老阎卖命了,我们就瞅个机会一起加入了解放军。又经过几年的南征北战后,我回到老家了。
十三年后,我独自一人回到了老家。家里已经没人了,我走在村里,并没有看见几个人,我也不认识。
村里的地主被打倒了,村里的穷人也翻身了。但淑琴家的房子还在。
我到淑琴的窗外,发现什么都变了,窗棂没有了,洁白的窗帘消失了,就连窗外的一丛花也被改造成了菜地,地里的菜上有小虫子在爬,还有两只麻雀旁若无人的点着头觅食。
我望了望四周,也没见一个人,心里很恓惶,就走了出来,继续在村道上走着。
突然间,迎面跑来一个光着肚子的男孩子,他顽皮的笑着,看样子有四五岁了,后边跟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农妇,一边追他一边骂着:“快回家吃饭!我瞧你往哪跑!抓住非打死你个龟孙!”
听这声音,我猛然间觉得似乎有些耳熟,忙打量着奔来的农妇,一脸灰尘,头上裹着破旧的毛巾,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循着声音,又看到越来越近的脸,我呆住了,浑身颤抖起来,惊叫一声:“淑琴?!——”
她听见了我的喊声,站住了,抬眼一看,大惊失色:“你——你——”
“奶奶个熊!啥大惊小怪的,你个败家娘们,给老子的饭做好了没?”从淑琴身后走来一个吸着烟的男人,骂道。
我与淑琴不约而同地去看那个男人,把我惊大了双眼:“二毛!”
二毛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两排黄牙的嘴里拔出卷烟,身子往后一颤:“咋是你?你还活着呀?”
“你们?”见此,我的心一沉。
“那年,俺爹被打倒了,我……”她哭了,“你叫我等三年,可我一下子等了你多少年?你知道我这些年是咋过的吗?你知道吗?你,你——”她嘴角抽动着,激动的用手点着我的脸数落着质问,之后闭上眼抛下一把泪水,扭头跑了。
只有二毛还在这,对着我皮笑肉不笑。
我感到天地在向我挤压,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不!是无地自容啊!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我对着淑琴消失的方向跪下了,大地“噗通”一声响,我感到了膝下土地上的引力,心中的苦痛与愧疚加速度凝聚、喷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