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王安石与苏东坡(传奇小说)
宋朝神宗皇帝在位时,有一名儒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州眉山人氏。此人天资聪明,过目成诵,出口成章,二十岁时一举考中进士。王安石任宰相时,东坡曾在王安石先生门下。王安石是有名的拗相公。东坡又是爱较真的,两人在一起,难免不产生误解,闹出些不愉快的事。正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一)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回京,住在大相国寺内。
回想当初曾得罪过荆公王安石自取其咎,决定前去拜访。
东坡骑马朝宰相府走来。离相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来到府前见门口有许多官吏纷纷站立。东坡举手问道:“列位,老太师在堂上吗?”
守门官上前答道:“老爷还没睡醒,先请门房中少坐。”
东坡进门房中坐下,将门半掩。
不多时,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出府下阶。众官吏皆躬身相让。少年出门自东向西而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刚才出来的是什么人?从人去打听明白回复说,是宰相老爷府中掌管书房的,姓徐。
东坡记得荆公书房中宠用的人中有个少年徐伦,三年过去了,面貌依然未变。便叫从人:“既是徐管家,快与我赶上一步请他回来!”
从人飞快去了,赶上徐伦,不敢在背后呼唤,从旁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在街旁说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话说。”
徐伦问:“是长胡子的苏爷吗?”
从人答:“正是。”
原来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时常与徐伦说笑,时常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高兴地转身回来。
从人先到门房回复说徐管家到了。徐伦进房来见到苏爷就要跪下去。东坡忙用手搀住,说:“徐管家,不要行此礼。”
徐伦说:“这门房中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宰相的外书房了。凡门生知友往来都到此处。
徐伦引苏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并说道:“禀苏爷,小的奉老爷差遣去太医院取药,不能在此服侍,怎么好?”
东坡道:“你请忙去吧。”
徐伦走后,东坡见四壁书橱均关闭有锁,文案上只有笔砚,别无它物。东坡开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绿色端砚,很有神采。砚上余墨未干。刚要盖上,忽见砚匣下露出个纸角儿。东坡抬起砚匣一看,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东坡打开,见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得是荆公笔迹,题为《咏菊》: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不禁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昔年我在京为官时,荆老下笔数千言,不加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郎才尽。这两句诗也都是乱道,没有终韵。”
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原来,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季。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是秋令。那金风一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
想到这里,东坡兴之所发不能自己,举笔舐墨,依韵续了二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完了,东坡又想:倘若荆老来书房见了此诗,当面抢白,我岂不失了晚辈体面?想要抽出来撕掉,又怕荆公寻诗不见,连累徐伦。想来想去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在砚匣之下,盖上砚匣,走出书房。
到大门口,与守门官吏嘱咐说:“待老太师出堂,烦请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过后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住处去了。
过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有苏爷嘱托,但没给送礼,他便不给传话。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一起到东书房。
荆公在案前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刚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过。”
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中不说,心下想到: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以自己才疏学浅,敢来讥讽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宫里,将他削职为民。”转而又想:且慢!他并不晓得黄州菊花是落瓣的。这倒也怪他不得。想到这,他叫徐伦取出湖广缺官册籍来看。看到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在书房柱上。
次日早朝,荆公密奏天子,称苏轼才力不及,降职调任黄州团练副使。
东坡对这一任命心中不服,知是荆公为改诗之事公报私仇。可是没办法,也只得谢恩。
东坡在朝房中刚脱下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东坡瞥见鞠躬示意。
荆公从东坡身边走过,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午后到老夫家里吃饭!”
东坡答应后,回住处写信,打发湖州那边跟过来的人员和管家,去湖洲接取家眷到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骑马来丞相府吃饭。门吏通报,荆公吩咐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待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公开言说道:
“子瞻这次降职黄州,乃圣上之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莫错怪老夫。”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
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学习。”
东坡心想:自己读万卷书,才压千人,今天又劝我读书,还读什么样书!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仍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
荆公生活俭朴尽人皆知:菜不过四碟,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碗。东坡略吃一些即告辞。荆公送至滴水榜前,拉起东坡的手说:
“老夫幼年寒窗十载,染成一疾,老年复发。太医院诊断为痰火之症,虽然服药但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愈。宫中有进贡阳羡茶的,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大夫阳羡茶如何烹服?大夫说须用瞿塘中峡之水烹制。瞿塘在蜀。老夫几次要差人去取,未得其便,也怕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老家在蜀,有眷属往来方便时,烦将瞿塘中峡之水携一瓮给老夫带来,则老夫感激不尽。”
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回黄州。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为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
官,出城远迎,选吉日良辰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亦到。
(二)
光阴迅速,转眼过了一年。
时至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坐在书斋,忽然想起定惠院长曾送给他黄菊数棵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正要动身,陈季常来访。陈季常是东坡在蜀地的朋友,常在一起登山玩水饮酒赋诗。东坡大喜,便拉陈一同往后园看菊。到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菊花全无一朵。吓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季常惊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为何如此惊诧?”
东坡答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年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以为荆公错误了,给他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荆老将小弟降职到黄州,原来是让我来看菊花呀!”
陈季常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嘛’!”
东坡道:“小弟突然被谪,原以为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并非他错,倒是我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应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堑长一智呀。”
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拜访,将到。”东坡吩咐:“辞了他吧。”两人对酌闲谈,至晚方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回拜马太守。马公出堂迎接,两人在后堂分宾而坐。喝茶间,东坡说出去年在相府错题菊花诗,得罪了荆公之事。马太守微笑说道:
“学生初到这里,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之事,亲见一回方才知道。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疏忽,陷于无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他必然回嗔作喜。”
东坡道:“学生也要去,可是找不到理由前往。”
太守道:“倒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劳驾。”
东坡问何事。太守说:“按常规,冬至节应派地方官一员携贺表到京。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借进表为由,到京一趟也好。”
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
太守道:“这道表章,只得借重学士大笔了。”东坡点头应允。
从马府回来,东坡想起荆公嘱咐要取瞿塘中峡水的事来。初时心中不服,将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现在决定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了,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轻托他人。眼下夫人有病,思念家乡,正好告假送家眷回乡,既承太守美意,又可顺便取得瞿塘中峡之水,实为两便。
黄州至眉州,水路正从瞿塘三峡经过。哪三峡?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瞿塘峡为下峡。那瞿塘峡,在菱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乃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重峦叠蟑,遮天蔽日。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之遥,到夔州恰好一半。东坡心想:若从黄州送家眷直到眉州,往返将近万里,会把贺冬表的事耽误了。如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让家眷自己回去,他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带回黄州,再去东京,岂不是公私两便?
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好行李,衙门上挂一个告假的牌面,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召集人夫,合家起程。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嘱咐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东坡找个江船,自夔州出发顺流而下。
东坡起身时,尚在秋后冬前。这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慢,下水时却很快,乘着水势一泻千里。正如李白诗云:千里江陵一日还。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因连日鞍马困倦,伏在茶几上构思不觉睡去,忘了吩咐水手汲水。及至醒来问时,已过中峡,到下峡了。东坡吩咐:“我要取中峡之水,快给我掉转船头!”
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船如箭发。若回船便是逆水,一日只行数里,行船极难。”
东坡沉吟半晌,问:“此地可以泊船吗?有没有居民?”
水手禀道:“上边两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下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走不多远就有市井街道。”
东坡叫泊了船,吩咐船头:“你上崖去找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叫一个上来。”
船头领命,上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叩头自称居民。东坡以美言抚慰,说:“我是过往客官,要问你一句话:这瞿塘三峡,哪一峡的水好?”
老者答道:“三峡相连,并无阻断。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样的水,难分好坏。”
东坡暗想道:既然三峡相连,一样的水,何必定要中峡?于是叫手下从百姓那里买了个干净磁瓮,自己站在船头,看着水手将下峡水满满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检押,即刻开船。
东坡回到黄州拜了马太守。连夜写成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择了吉日,为东坡饯行。
(三)
东坡带了表文和一瓮江水,星夜来到东京,仍住大相国寺内。
次日清晨,东坡命手下抬着水瓮,骑马到相府来见荆公。门上通报:“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
荆公笑道:“这去已经一年了!”吩咐守门官:“请他到东书房相见。”
荆公先到东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已落满灰尘。他将灰尘拂去,诗稿俨然如旧。然后端坐于书房。
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那原本是改诗的地方,不免有些难为情。进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扶住,命童儿看坐。
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在对面。荆公一指说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年作此诗,已经一年了!”
东坡起身拜伏于地。荆公扶住问道:“子赡这是为何?”
东坡说:“晚生认罪了!”
荆公问:“你见过黄州菊花落瓣了吗?”
东坡说:“是。”
荆公道:“未见过此种菊花,也怪不得子瞻!”
东坡说:“晚生才疏学浅,全仗老太师海涵。”
喝完茶,荆公问道:“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之水,可有么?”
东坡说:“带来了,就在府外。”
荆公命堂官两人,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去茶灶中生火,用银勺舀水烧开。荆公取来白瓷碗一只,捏阳羡茶一撮投于碗内,再将烧开的水倒入,其茶色半晌方才显现。
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
东坡答:“巫峡。”
荆公问:“是中峡了?”
东坡答:“正是。”
荆公笑道:“又来欺骗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为何说是中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