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难忘接兵途中遇发小(散文·旗帜)
一九六零年七月上旬,我正在安徽省宿县的褚兰坦克训练场集训,准备代表侦察营一连参加全师组织的坦克武器射击比赛。突然有一天,来了一辆苏式嘎斯69吉普车,说是接我回营去参加接兵。回到营房我才知道,坦克二师决定成立坦克乘员教导营,我被调到教导营一连当学员班长。营址就在高射炮营的住处(该营以调到别处执行任务),与我原来所在的侦察营只有一路之隔。与工兵营一个大食堂吃饭。
实际参加接兵的人员,还有济南军区第四坦克乘员教导团和驻徐州的第四坦克学校,共有几十个人。除了担任连长的王彦鹏,其他人我都不认识。因为王彦鹏是坦克教导团的通信教官,我和他有一年的师生关系。
这次去接兵的地方是济宁地区。我的家乡菏泽地区刚划归济宁地区,但菏泽地区的建制还没撤销。所以到了济宁地区,又决定留一半人在济宁地区接兵,另一半人到菏泽地区接兵。因我家在菏泽的成武县,于是我就给李营长提出来,请求让我到菏泽地区成武县接兵。万万没有想到,李营长竟然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是我一九五八年十二月离开家乡一年半后第一次返乡。但心情并激动不起来,因为我很害怕看到家里的惨状:半年前,刚过了春节不几天,父亲就来信说,我亲爱的爷爷谢世了。一年前我离家时,还好好的。是爷爷否定了父亲坚决反对我当兵的决定,我才顺利地走进了军营。想想在家的时候,是爷爷处处呵护着我。想到这些,我痛哭了一场。给几个战友借了五十元钱寄回家去。我知道这对家来说,也许是杯水车薪。但这是我一年的津贴(七十二元)最大的节约数。只有十八岁的我,第一次背上了债务。爷爷去世不久,父亲又来信说,要把还不满两岁的三弟小涛送人,说是实在养不活。我不理解,回信说:“全国一盘棋,咱家生活困难,别人家还不是一个样!”信发走以后,我心里一直都很难受,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把三弟送人。
还有春天在宿县的褚兰坦克训练场,看到的那些骨瘦如材的孩子们和面黄肌瘦的农民,总在我脑海里浮现。在我们车上下放当兵的张政委,大概发现了我的苦恼情绪,就想带我到徐州市里去转转,散散心。张政委是洛阳步校某大队政委,下放到我们车上当兵一个月。他身高体阔,饭量也大。当我们走到火车站时,他说肚子有点饿,就到商店买了一包饼干。刚出商店,就被一个衣服褴褛、蓬头散发的妇女抢了去。我欲追回,他说:“算了,她夠可怜的了,就让她吃吧!”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场面,心里酸酸的。他说:“大概是我爱买零食吃,这己不是一次被抢了。临来徐州前,在洛阳火车站也被抢过一次饼干。这是建国十年来,都沒曾有过的事情。进入一九六零年春天以来,这种事已是屡见不鲜的了!”我和张政委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回中兵营房的连队。
我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踏上了接兵的征程。我们坐火车北上到达了济宁后,改乘长途客车去了菏泽。在去成武接兵前,菏泽军分区的首长作了动员讲话:“……同志们,农村老百姓正在挨饿,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千万不要犯错误……”我这是第一次听到领导干部说农民正在挨饿的话,尽管父亲一年半的饥荒告急信,证明了首长的讲话是真实的,但我还是感到十分震惊。
菏泽到成武五十多公里,没有汽车,我们只能步行。雇了一辆地排车为我们拉背包行李。拉地排车的人见李营长年龄大(五十多岁),几次让他坐上去,李营长都没有坐,坚持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起步行。太阳快压树梢的时候,我们进入成武境的定陶公社(原定陶县八个公社于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划归成武)。这里是原来的定陶古城,是汉刘邦称帝的地方,也是戚夫人的故乡。一年半前,我就是从这里坐上军车离开的家乡。就在我们将要走进定陶西门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我定眼一看,是我堂姐的小叔子方聚,他比我小一岁。
我奇怪地问道:“兄弟,你这是到哪里去?”
“放暑假了,大大(父亲)让我到菏泽老家去看看。”
“天都快黑了,还有五十多里路,就住下明天再走吧!”我拉着他的手说。
如果不是碰上我,他是一定会连夜赶到五十多里外的菏泽。要不然他不会出定陶西门继续前进,因为这样可以省下几毛钱的店钱。现在遇到了我这个发小,像我一样,很想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于是他就掉回头,跟着我们接兵的人又进了定陶城,在一家客栈里住下。
定陶距离成武城还有六十里路,方聚所在的家在城南二十五里的天宫庙镇,说明他已经走了八十多里路。我想他一定累了,一定会倒头就睡。
吃过晚饭,我怕影响别人休息,经营长、连长批准,我从客栈老板那里要来一张大芦苇席。和方聚弟一起,在客栈的大门底下休息。刚刚躺下,方聚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声泪俱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问道:“不好好睡觉,哭什么呀?”
“哥,你不知道老百姓有多苦……”
我说:“一九五八年,他们说亩产几十万斤粮,牛逼吹破了天,我亲眼目睹过。否则,不会有今日之饥荒,怎么不知道?”
他说:“老百姓本来糠菜树皮都吃不饱,但当有上级领导来参观食堂时,他们就大鱼大肉的摆满一大桌,让饥肠挂肚的社员们围桌而坐,但却不许动一下筷子吃上一口。等到参观、照相的人一走,大鱼大肉就全部收起来,换成四个眼(照人影)的糊涂(稀饭),和两个半斤面要做八个的菜窝窝……”
他一直说到东方发亮,也没有说完身处饥荒中的老百姓的苦难和搞浮夸、搞特殊的农村干部。
第二天吃过早饭,方聚弟西去他的菏泽,我们接兵的人继续东进成武。但刚出定陶城不久,就又遇上了从菏泽参加体育比赛回来的老乡王洪河。他比我大三岁,今年高中毕业,被保送山东体育学院。他和方聚都是成武一中的学生。当说到目前农村饥荒时,他说:“我们家如果不是父亲在徐州九里山窑厂烧窑,我也上不下来高中。家里的生活也和大多数社员一样挨饿。为了省下一个人的粮食贴补母亲、妹妹,父亲把奶奶接到徐州去了。”
我说:“九里山我知道,春节我还到那里观看过战斗机飞行表演呢!接兵回去我一定去看大爷(伯)和奶奶!”
他说:“我九月一日到校报到,想走徐州看看父亲和奶奶。然后再从徐州坐火车去济南。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在徐州见面?”
我说:“接兵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能回到部队,我还不得而知。不过你到徐州后,可以到我的部队去看看。”于是我就把去我们部队的路线告诉了他。他果然比我早到徐州好几天。当我接兵回到部队时,侦察营的战友陈小平告诉我说,他已在上个星期来过了。
他家在城西的九女公社鹿楼,没有和我们一块进城,就直接回家去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成武县兵役局。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饭后,李营长宣布了任务和分工。我被分配到南王店公社人武部,该公社原属定陶县,离成武五十多华里。
这次接兵任务成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在心中珍藏,随着时代进步饥荒也永远离开了我们,成为一个时代的印记,流失在岁月中。
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