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蛇莓红(小说)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题记
一
佘家洼的村村通公路如一条白色银带,连结着洼里、洼外,也连结着贫穷与富裕。今年,佘家洼终于摘掉了贫穷的帽子,建设成美丽的新农村。
三米宽的公路上,蹒跚而行着一位手拄着木棒的老太婆,她衣着褴褛,目光呆滞,走走停停,徘徊而行,有几次欲转身往回走。
“哎哟,这不是莓娘吗?”刚从街上回来、在沟口下车的佘大妈惊叫着。
那个老太婆迅速转进了公路边的一条小路,钻进了林子,一晃不见了。
佘大妈揉揉她的眼睛,难道我是老眼昏花了?不对呀,刚明明看到了莓娘,那身个子就是化成灰她也识得,柳枝、水蛇似的腰身,曾勾起多少洼里男人的向往。咋一晃就不见了?难道见鬼了?呸,她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自语道,还有脸回来?随着那口抛出的优美的弧线,洼里一切的一切不禁浮现在她的眼前,也浮现在每个洼里人的眼前。
绿树浓荫、草长莺飞,不得不说,这是洼里人物质生活飞跃提高的结果。以前,人穷,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裤,衣裤上缝了又缝,缝成了蜘蛛网;山更穷,光秃秃的,柴禾被沟里人砍割光了,连茅草也不剩下一根。眼前,洼里的炊烟越来越少,洼里人都燃上了沼气或液化气,干净、方便;不像以前茅草、麦桔、包谷杆,专门一个人烧火,灶堂很大,大把大把地塞柴火,灶堂冒的是浓烟,一堂的黑洞,呛得眼睛直流泪水,还得抱着吹火筒使劲地吹。我就是吹着吹火筒长大的,吹出了我惊人的肺活量。在中学,街上的孩子吹肺活量只能吹一两千毫升,我一口气竟吹出三千毫升,吹得班上的男孩子的眼睛睁得老大,特别是那个街上的男同学李东升,在我面前竖起了大拇指,我很骄傲地抬了抬头。同时,也吹出了我健全的体魄、苗条的身子。
如今,我是洼里、洼外的名人。每个夜晚,我都在回想自己的经历,眼里常包含着辛酸的泪水。有一句诗烙在了我心底: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姓佘,名莓。“佘”字在佘家洼是不会有人念错的,一沟人都是佘姓,只有外来的婆娘是外姓,家里的男丁都姓佘,女娃也姓佘,怎么会念错?我去洼外上中学的第一天,这被咯吱窝里面长了个疙瘩还疼地笑个不停,直到他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之所以笑,因为李东升是街上人,在街上人眼里,我们洼里人总是低他们一等。街上人有什么了不起?竟把“佘”与“余”不分,我当然得嘲笑,把我的大门牙快笑掉了。
佘家洼是一方开阔的风水宝地,四周环山,中间一处凹地,土地肥沃,水源丰腴。洼里人把它喻为婆娘的小腹,汲取日月之精华,人杰地灵。我引以为豪,因为相传佘家洼是佘太君的娘家。佘太君是何等人物,北宋抗辽名将杨继业之妻,百岁高龄亲自挂帅,带着杨家十二寡妇上阵杀敌。在佘太君的巧妙布局下,杨家将们最终劈死西夏主将,取得战争的胜利。不仅我引以为豪,洼里的男女老少都引以为豪。这只是一个传说,与佘家洼毗邻的六郎关村就是印证,也使得佘家洼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聪明、伶俐,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思想发生转变,不这么认为了。佘狗蛋是我的前世冤家,打小常打着嘴官司。
“佘太君有啥了不起?那都是老皇历了。”当我有了思想,觉得佘太君是过去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莓丫头,佘太君是我们佘家洼的祖宗,我们不藐视她,得敬着她。”佘狗蛋不服气地撅起气乎乎的嘴巴。
“咱佘家洼就是个鬼不屙屎、鸟不下蛋的穷地方,我将来要胜过佘太君,把佘家洼建成美丽、富饶的乡村。”
“就你那怂样,给老祖宗提夜壶都没人要,还敢说大话,一个丫头能把牛肚子吹破。”
“佘太君没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儿她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佘狗蛋见我对老祖宗不敬,就与我撕打起来。尽管我是个女娃儿,对于笨手笨脚的佘狗蛋还不在话下。我先下手为强,首先对准他白嫩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花,眼睛成了青眼窝。正当我与他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佘大妈路过这里,把我俩给拽开了。
“佘大妈,莓丫头对老祖宗不敬,该打。”佘狗蛋捂着眼睛气呼呼地向佘大妈告状。
我没有反驳,只是格格地笑着,反正我是胜者,胜者为王、败者寇。
佘大妈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小娃儿打架,没一个好的。”
佘狗蛋没讨着便宜,临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是莓丫头,你就是我们洼里河、渠埂上的“蛇莓”,一个有着蛇一般狠毒心肠的丫头。”
佘大妈听了,怔了怔。
我还是不停地咯咯地笑着,佘大妈被我的笑声笑得怔在那里。
自那以后,我的名字不再叫莓丫头了,洼里人给我换了名字,都叫我佘莓。那时,我还小,不知是贬作还是褒扬。洼里人把女娃儿叫丫头,都是名字最后一个字加上丫头。譬如,我叫莓丫头,还有桃丫头、英丫头、花丫头等等。这些丫头还是以前的叫法,叫得更亲切,单单把我叫佘莓了。不对,我想起了那天佘狗蛋与我打架的事儿,一个丫头打赢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娃儿,这是洼里都没有过的事儿。佘狗蛋说我有蛇一样狠毒的心吗?我真的有蛇一样的心吗?我不知道。我终于明白了,洼里人改口叫我“蛇莓”,而不是佘莓,谁让我有一颗叛逆的心,对老祖宗佘太君不敬呢?我只知道我的家庭、出身让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灰尘。我就是一颗石缝里的种子,在艰苦的环境还得努力地生长,不长行吗?不长就死路一条。至于佘狗蛋,我从小就没有好印象。叫蛇莓就蛇莓吧,更显得我与众不同、独树一帜。
蛇莓实际上是洼里渠塘堰埂上的一种草本植物,别名蛇泡草,蔷薇科,多年生草本,全株有柔毛;匍匐茎长。每当麦黄时节,茎上长出红红的果实,肥硕、丰腴,如洼里婆娘奶娃儿的奶头儿,有着香甜的乳汁。洼里人把它叫“蛇泡”,因沟渠塘堰埂上多蛇,说这种红红的果实是蛇的食物,蛇泡之所以殷红,是蛇口中腥红的信子染红的,洼里的娃儿都不吃蛇泡,他们吃的是那种长在一米多高的刺树上的“刺泡”,刺泡颗粒没有蛇泡大,成熟后颜色呈乌黑,采撷的时候常常被刺刺得生痛,而蛇泡的藤蔓没有刺,便于采撷。我对蛇泡情有独钟,叫我“蛇莓”也无所谓,“佘”同“蛇”同音,只是音调不同,不特意念,根本听不出来,你们叫“蛇莓”,我权当是“佘莓”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心胸也够宽广的,对于洼里的一穷二白,我是恨铁不成钢,可我一个女娃子,有啥办法来解决洼里贫穷、落后的面貌呢?心有余力而力不足,记得有一篇朗朗上口的诗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志,则国志;少年富,则国富。我生活的一方天空就是佘家洼巴掌大个的天空,想不到那么远,什么国呀家的,我只想佘家洼富起来,佘家洼富起来了,佘太君也会笑的。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为了表达我崇高的理想,为生我养我的故乡写下了刻骨铭心的诗句:
“故乡我是一只古井里的龟
曾用笨拙的身体匍匐在
你瘦弱的身体之上
我用笨鸟先飞的脚步
或是愚公移山的思想
让你变成美丽的姑娘
弯刀弯梨弯锄
弯弯的铁器时代
被黑夜磨成一弯弯弯的月亮
烙印深深印在我厚厚的壳上
在金黄色的季节里
泪水似一溪涓涓溪流
我必须跳出这口井
走出这井口
就似乎走了没有食物的碗口
我伸出曾经缩得很紧的头颅
伸出一支雨后天晴的花骨朵儿
随着海流在大浪里淘金
金黄色的沙滩
只是故乡里冬天睡眠中的一个梦
还得努力努力
爬上高高的山岗
让和煦的阳光普照白色的村庄
……”
教我语文的老师是佘立国老师,是个老民办,上了一辈子讲台,也没有混出个公办,但这并不说明他的水平低下,恰恰相反,我能写出这样饱含深情的语言,是佘老师满罐子水浇出来的结果。他读了我的诗,抚着他的山羊胡子,啧啧赞口,了不起!了不起!改变佘家洼的贫困面貌有望了。他把我的诗歌作为范文在班上声情并茂地诵读了一遍,赢得了同学们的阵阵掌声。
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欣慰地笑了,尽管我是“蛇莓,”但我有一颗深爱故乡的纯洁的心灵。佘狗蛋,你有吗?
二
莓娘回到洼里的消息不胫而走,洼里人议论纷纷,不会吧?佘大妈一定是老眼昏花了。莓娘?三十年前的那个莓娘?早就死在外面了,咋可能回来?纯粹是造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当然传进我的耳朵,我听后心里为之一震。我叫佘莓,莓娘就是我的阿娘,难道洼里还有叫“莓丫头”的吗?我掰着指头数过来数过去,洼里跟我一般大,或者更小的丫头中没有取名叫“莓”的。我的“蛇莓”的名头儿够大的,没有人效仿我。我的心里矛盾极了,如沸腾的开水般受着煎熬,三十多年了,那时,我刚刚出生,还不到一岁,脑海里根本没有记忆,更没有阿娘的形象,从小我就失去了母爱。后来,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在阿爹的嘴巴里得知,阿娘是一个有着柳枝般的水蛇腰的女人,其它的一概不知,阿娘这个词汇早已在我的脑海抹杀掉了。
佘家洼本是一条沟,东西走向,贯穿十余里,在中央形成一处开阔地,佘姓人家相对集中。出洼处是沟口,在东方,相当于一口袋的紧口箍,地处陡峭,异常险峻,住有少数佘姓人家。向里延伸则是佘家洼地形地貌最恶劣的地方,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我的家就在佘家洼山沟向里延伸的最深处,是块贫瘠的不毛之地,只有零星的几户佘姓人家。洼内的佘姓家族相传是佘太君的后裔,宋朝相隔如今上千年,没人考证,佘家洼男丁除了在比佘家洼条件更差的山沟娶得婆娘外,也有本洼佘姓男女互通婚姻的,主要是那些不是亲缘关系的男女,比如,洼东、洼西的女娃嫁到洼内,算是嫁到了天堂,洼内向阳,土地肥沃,有水田,可以吃大米。
阿爹是洼西最诚实本分的男人,洼西的几户人家都叫他佘疙瘩,榆木疙瘩,脑袋一根筋,不开窍,三十好几的人,还讨不到婆娘一个,沟里人不像沟外的城里人,三十好几的人没讨婆娘是正常的,沟里三十好几的男人还没讨得婆娘,注定这一生白白来世一场,胯下也白长了一个物件。阿爹一急之下,就与洼中央的佘大牛去煤洞子,两个诚实的男人都有着一身的好力气,那年月,有力气就是资本,丈母娘看女婿就是“三碗不过岗”,能吃饭说明有力气,庄户人家没得力气还能干啥?好看的男人中看不中用。阿爹和佘大牛在煤洞子很卖力气,早晚加班拼命地挣钱。有了钱得花,煤洞子旁边专门有些挣男人钱的婆娘。佘大牛家里有着牛高马大的母老虎,也就是狗蛋娘,他不敢在外面胡作非为,每月挣得的大把票子如数寄给了狗蛋娘。阿爹干活卖力,腰包里有厚厚的票子。莓娘就是我阿娘,一个很妖艳的女人,听洼里人道听途说了些,就应该是狐狸精的女子,有着水蛇腰,走起路来一步三扭,说真的,我真不知道她姓啥名啥。阿娘看中的是阿爹腰里的票子,阿爹相中的是阿娘的水蛇腰。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阿爹白天进煤洞子,晚上也进煤洞子,一出煤洞子就钻进了阿娘的被窝。一来二去,阿娘的肚子就大了起来。凸起肚子的阿娘就跟着阿爹回到了佘家洼这块不毛之地。
一进洼,就引来了无数洼里人羡慕的目光,一时间成为洼里茶余饭后的话柄。
“这佘疙瘩还有点儿出息,眼看是个打光棍儿的人儿,却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哎,这样的运气咋没降到咱身上?”
“我看未必,你看那狐狸精,扭着个水蛇腰,不是个正经人。”
“听说是煤洞子外的‘鸡’,这样的人能与佘疙瘩过一辈子吗?还不是图他腰包里的几张票子?”
“能不能过辈,这个真难说,佘疙瘩要是窝在洼里,可能身子永远是处子,这下好了,反正尝了鲜儿,也不枉来世一遭。”
“尝的什么球鲜儿?还不是双破鞋?”
“外来的婆娘不可靠,说不定那天又跑了。”
“这说的倒是实话,哎,佘疙瘩,这样的婆娘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
……
洼里人众说纷纭。阿爹倒不在乎,天天带着腆着肚子的阿娘去洼外的街上,给阿娘买好吃的、好穿的,把阿娘伺候得更加丰腴。把洼里男人的眼睛都勾去了。佘大妈的男人佘秃子趁阿爹跟洼里人寒暄的空当,狠狠地在阿娘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吓得阿娘大声惊叫起来。阿爹气得青筋暴起,吼道,佘秃子,你有婆娘,吃着碗里占着锅里,我的婆娘你也摸得?阿爹平时本分、不惹事儿,关键时刻表现得还像个男人。佘秃子阴笑着,和尚摸得,我为啥摸不得?也不会少块肉的。阿爹口拙,不再与佘秃子理论,与佘秃子动起了拳脚。好在围观的洼里人很多,把他俩拉开了,架没打成,众人都指责佘秃子,朋友妻、不可欺,何况是兄弟婆娘?说得佘秃子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了。阿爹发誓:再见着佘秃子,定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