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风是经常会遇见的。风，时常在骤然腾空之时，吹得人背转身去，双眼迷离。凡是来过新疆的人，凡是站在旷野，感受过被风吹打的滋味，会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从风中逃生的经历，是在哈密。那是一个在我的记忆里离我并不遥远的地方，以往去过，以后也必定会去。从此，我对于来自新疆的旷野的风，有了别样的感受。
　　 4月19日，一个时雨时雪的早晨，我们从乌鲁木齐启程，前往哈密地区的老爷庙口岸，在雨雪交加的路上行驶了数小时。我疲惫得睡着了，及至醒来，面前的景象令我错愕不已：我们正穿行在百里风区，风的速度就在雪的携裹中。风本来是看不见的，眼下却是白色的，从不可知处横扫而来，像一幅幅不断呈现的屏障一般，风的形貌变得如此真切。白色的风迅疾掠过大地，天地之大，其他之物多么渺小与无助。
　　 风，在广袤的旷野上，无可阻挡，中午12时左右，天却像是临近了夜晚一般变得晦暗不明。路上车辆稀少，路途显得格外凄冷，甚至可怖。那一刻，像是误入了一个死亡通道，两边的山使中间的通道变得促狭，冰冷的风夹着凄清的雪在通道上恣意漫涌，不祥的预感向我们袭来……
　　 我们的车艰难地爬上覆盖了雪的坡道，偏偏就在这时，车忽然间走不动了，大家的心倏地悬了起来，脸色都变了。谁也没说话，但都心怀忧惧：万一汽车走不了，陷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凄凉境地……心里一哆嗦，紧忙着下去，一起推车。4月的风雪是那么冰冷，呼呼地往人脖子里钻。也不知是因害怕而徒增气力，还是汽车在关键时刻很争气，反正在几个人的奋力推动下，汽车向前挪动了。大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同伴说，她看到了路上的一个标示牌，上边写着：这里是黑色死亡地带。我们光顾着看雪，并没注意，闻此言，再度心惊。
　　 从早上11点多，一直到晚上10点多，经过了近11个小时的漫长路途，我们才终于到达巴里坤。第二天又驱车几小时抵达老爷庙口岸。
　　 老爷庙这个地方，位于巴里坤县三塘湖乡，当我们站在一座古烽燧近旁的山坡上，向着整个村落眺望的时候，天蓝得如同明镜，各具形姿的云，就像花朵一般绽放在洁净的底色上，无可比拟的美，就一遍遍地令我们倾倒。这里的风吹来的时候，让人的脸干疼。在风中，我一遍遍地望向那座烽燧，那是一座汉唐时期的烽燧，从千百年的猎猎风声中，矗立到了今天，天地间一次次地改变着模样，它依然故我，无言的静默里透出一种超拔之力，让这片看似寻常的村落有了别样的蕴意。
　　 老爷庙口岸是新疆最偏远的口岸之一，地处中蒙边境，这里最有名的，就是风。风席卷大地的时候，老爷庙这个地方就像是漩涡的中心，如果那时候，你恰巧在野外，急遽的风很可能将你吹成冰棍。既便距离你几步之遥的院门，你都甚至感觉要拼尽自己一生的气力而不得入内。如厕，你甚至无法正常生理排放，一不小心，手纸或者便溺就会不可思议地劈头盖脸。
　　 老爷庙这个地方，清朝时期是真有一座老爷庙的，是一座远行者歇脚和躲避风寒的处所。那是驼商费尽周折，从1000多公里以外拉来木料修建的，里边供着关公，寄托着人们在遭遇险恶天气时能够平安躲过一劫的祈愿。在大约是老爷庙的遗址上，有一池绿水荡漾，名为“映心湖”，在满目荒野的周遭，很奇异地存在到了今天。不远处，中蒙界碑无声地矗立，在芦苇的摇曳中，诗意与庄严并存。一种近于奇妙的氛围弥漫着，站在这里，被高大茂密的芦苇所淹没，有那么片刻，我以为自己身处水草丰茂的江南。也就可以想见当年建这样一座驿站应该说颇费了一番苦心，在那个只能借助于牲畜脚力的年代，一旦突遇狂风暴雪，它就像救命稻草一般，让身处绝境的人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那些闪现在老爷庙口岸上的人们，在风的背景里，是让人肃然起敬的。这里一年有200多天都刮风，工作在口岸上的人们，饮水贵如油，早已习惯了从十几公里外拉水喝的日子，也就忍耐了用游弋着莫名生物的水洗把脸、刮刮胡子的窘困，甚至为了避免风中如厕的艰难，而在这个干旱的地方一天都不喝水。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能够坚持下来的人们，他们的付出是常人所难以想像的。
　　 这里的风也是很奇怪的，近乎诡秘。当我站在边境线上，若有所思地向蒙古国瞭望的时候，一阵不起眼的风，竟倏地吹走了我的帽子。帽子就在我脚边旋转，而我想抓，几乎就在手上了，却抓不住。一眨眼，帽子就被无形的风带走，竟吹到了蒙古国的地界，大家都开始惊呼。好在风像是听到了呼唤，帽子一个翻转就滚向中国的领土。可是离我已经近百米远。我有些绝望。此刻司机却已经像猛虎出山一般飞奔而去，一跃身，扑向帽子……
　　 新疆的风是有了名的。记得小时候，风刮起来的时候，天空昏黄，沙迷人眼，仿佛到了世界末日。街上所有的女人几乎都要蒙上纱巾，即便如此，回到家里，嘴里鼻腔里都会有沙土，眼睛里的沙子就更难弄了，常常把眼睛揉红了还出不来，这时，妈妈就会翻起我的眼睑，用力地吹，往往能够吹掉。如果眼睛还有异物感，妈妈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沾点水，轻轻擦拭眼睑，最终将沙子弄出来。而屋里，就全部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时过境迁，气候有了改变，高楼越来越多，现在乌鲁木齐刮风天气少了很多，黄沙漫天的景象已经很少见。
　　 但是，出了乌鲁木齐，在新疆的其他地方，在阿拉山口，在达坂城，在齐巴尔吉迭等地方，在旷野，风依然肆虐无忌。
　　 我看见，风不只可以让逆飞的鸟儿改变意愿的航向，不只可以让笔直的树木倒向风消遁的去处，它还会吹倒房屋，卷走羊群，甚至置村庄于火海之中。风的力量，可以迫使万物改变形态。甚至，掀翻火车，将车身打磨得犹如遭遇枪林弹雨。我还记得许多年前我在博乐县的一个乡村里，在大风的旋流里挣扎之时，忽见几片房屋起火，望着狂风中的滚滚浓烟，那种无助感至今还那么深刻。
　　 从老爷庙返回的路上，在吐鲁番三十里风区，我又一次对于风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6月25日下午，刚出吐鲁番不久，还是和风丽日。一转眼，竟然已是两重天。风斜劈而来，一时间，天地间风雾漫卷，混沌不明，前边的车灯根本看不见，我们只能像是漂浮在云中似地，迷茫前行，稍有差池，就会撞上前边的车或者冲下路基。前路未卜，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一再提醒司机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们的心揪在了一起，煎熬着，那段距离漫长得无法逾越。终于，车灯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我们揣测着，以为脱离了险境。继续前行，行至一加油站，想下去透透空气，一开车门，风立时像箭簇直逼而来，我们触电般地缩回车里。继续行驶，令人惊心的是，风越来越大了。风吹散了面前的雾团，却越来越凶猛地刮过来，我们的车忽而顶风而行，忽而被风所撼，摇摇晃晃。坐在车上，我们恐惧战兢：风再大一些我们的车会不会翻？这辆古旧的车会不会又一次忽然坏在路上……
　　 风的力量，可怖之极。
　　 行程在一车人无声的煎熬里延伸至达坂城一带，天降好雨。风之速缓和了许多。越来越接近乌鲁木齐，我们一直揪紧的心也开始舒展。车终于驶入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已是华灯初上，那些橙黄色的光，曾经多么司空见惯，在那一时刻，映入我们眼帘的时候，却是像如期而至的温存抚慰，令我们感动得想哭。
　　 我们从风中逃生。
　　 风，有如此可怖的一刻。有时又让你爱到极致。火热的天气里，热浪蒸腾，汗如雨下，一阵凉风袭来，你会顷刻间变得惬意，气闷的空间骤然开阔。这一季，你若有过南方之夏的体验，那么，在新疆，当风清凉而来，真会有一种幸福感涌上心间。
　　 风，也在生命的成长历程里成为一个象征。不只是那些生长在泥土里的树木在风的速度里会强壮生命力。年轻时代写过一篇名为《风中的女孩》的散文，那时候，渴望有风，吹开迷茫的路，渴望有风，打开青春的帆。风，就象征着一种改变，青春的青涩，郁闭，纠结，其实是多么渴望有风吹来，带来变革。风，也隐喻了一种磨练，不经风雨怎见彩虹。
　　 “大风起兮云飞扬”，一直对刘邦的这句诗记忆深刻，那种英雄才具有的豪迈，力透纸背。是的，当旷野的风被人们有意无意地，赋予了一种人文含义，那么，在新疆的旷野，在这片辽远的土地上，当你遇见了风，当你感受到了风的形貌，风的足迹，你也许会悟到，来自旷野的风，对于参透人生所包蕴的哲学意义。
　　 旷野的风，当我们遇见，总是会以它狂野的形貌，在我们心里，刻下深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