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沟
　　
　　 我出生在渠江流域的熊家沟。
　　 熊家沟其实并不是一条沟，它是丘陵之中的一条陷落带。因为狭长，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白茫茫的地沟。地沟里土质肥沃，排列着一片片镜子般的水田。那些水田，躺在我的记忆深处，充满了淡淡的乡愁，它不停地变换着背景，出其不意地撞击我的神经。这些水田，有“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空濛，有“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的孤寂，有“浮云有意藏山顶，流水无声入稻田”的神秘，还有“稻田凫雁满晴沙，钓渚归来一径斜”的恬淡。这些水田，除了盛产稻子，还出产蚂蟥。稻子呢，晶莹剔透，味道醇厚绵长,唇齿留香；蚂蟥呢，是水蚂蟥，黄灿灿地扭动着肥肥的身躯，很呆萌，并不可怕。
　　 熊家沟南边有两棵巨大的黄桷树。传说“湖广填四川”时，先祖熊斌带着一家人来此地界，为了纪念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他老人家亲手植下了黄桷树。四百年过去了，黄桷树仍枝叶纷披，亭亭如盖。
　　 我家在沟北的一块高地上。三间土墙，一间伙房，低矮而又沉闷，四周密密地围着赤竹和刚竹。风吹过，竹林群起响应，声音清脆而又激越。伙房里有水缸，有灶台，有风箱。我拉着风箱，母亲在灶房里忙碌。灶堂里泛出的红光照亮我黑黢黢的脸。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母亲在淘米，在洗菜，在砍猪草。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我渐渐长大。
　　 1976年4月，父母把土墙推倒，在原地盖起了瓦房。父母为此欠了一笔债，但喜悦明明白白写在他们的脸上。四间，三个男孩一人一间，两个大人一间。在大瓦房里的煤油灯下，我们一边稀里哗啦喝着稀饭，一边听父亲规划未来：老大当兵，老二当石匠，老三学裁缝；在大瓦房里的煤油灯下，我演算四则运算、繁分数划简，朗读《小英雄雨来》《清平乐·六盘山》；在大瓦房的煤油灯下，母亲缝缝补补，密密的针脚在补丁与补丁之间行走，深夜的鸡叫声摇来了乡土人家朴实的清梦。
　　 1987年7月，我高考失败。无脸见熊家沟父老，躲在家里短吁长叹，父母没空管理我的情绪，他们忙着把瓦房推倒，准备盖楼房了。因为没钱，楼房最终只盖了半截，只有底楼。远远地看去，它灰扑扑地趴在那里，像一只史前动物。在这半截楼房里，煤油灯换成了电灯。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我拿着英语和数学课本感叹连连：一切再清楚不过，未来可期，命运可控。果然，连着复习两年，我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
　　 1999年，父母又在半截楼房里做起了文章。他们盖了第二层，让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楼房。2003年，他们在二楼的基础上，再加了一层。外墙贴上了瓷砖，窗子安上了玻璃，小门改成大门。
　　 父母站在两楼一底的房子前，脸上却是波澜壮阔后的闲散，绚烂之极的平淡。他们说，现在好了，这个窝总算像一个窝了。
　　
　　 普光镇
　　
　　 我的翅膀从熊家沟的上空一掠而过。
　　 我落到了大巴山南麓一个叫普光镇的地方。
　　 普光镇有一所学校，叫普光中学。
　　 九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天空下着雨，我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走进普光中学。我就在这所学校安了家，一直到1999年底。
　　 这不算家，只能说是一间宿舍。十三平米，一床，一桌，一灶。推开窗子，白斗寨以庞然之势倾压而来。白斗寨海拔千米左右，是大巴山众多山系中的一脉。它轮廓分明，神态安详。面对风雨，它有着男人挺拔而又坚硬的一面。可是在月光和星空之下，它又显出了女人柔情似水的特性。
　　 有一个时刻，这匹山仿佛有话要说。也许它从没有说过话，也许它说过，说过地老天荒，说过海枯石烂，只是没有人听懂。也许有人听懂了，不过像古典音乐一样无法解释。在我和这匹山恋爱的同时，我爱上了一个女人。然后，我和她结了婚。
　　 我从单人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教师楼。教师楼与罗家坝隔河相望。那时，罗家坝很安静，闻名全国的巴人文化遗址还要等几年才被发掘。春天的罗家坝，金灿灿一坝的油菜花肆意点染。花香随风而散，打开窗子，香味如牛奶般泄进房间的角角落落。
　　 她陶醉在花香中，由衷地说：这地方真好，值得住一辈子！
　　 那时，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们给她取名焯然，昭著而又明亮，预示着前途的美好。有了孩子的家，就像挂了果子的树，喧哗着希望与爱。我走过去拥住她。阳光打了下来，像下了一阵金色的雨。
　　
　　 政府家属大院
　　
　　 我离开普光时，没有回头。在我的大半生漂泊中，我从不回头，一回头害怕再也不想离去，一回头害怕心碎一地。
　　 岳父找来一辆货车，把几百册图书装在纸箱里搁在车厢里。在货车咣当咣当的声响中，我来到了东乡镇，宣汉县政府所在地。我进了某个部门，做了一名刀笔吏。
　　 我租住在政府家属大院的二楼。很老的房子，三间一厨，月租金一百。坐在阳台上，能看到政府大院进进出出的小车，能看到提着包、端着茶杯匆匆忙忙前来开会办事的人们。
　　 二楼住着一位南下干部，八十岁了，山东人，做过副县长。他坐在阳台上，像一幅老旧的画。他时常回忆北方，回忆北方天空的归雁，回忆纷纷扬扬的大雪，回忆大坑上打打闹闹哭哭啼啼的兄弟姐妹。
　　 有一次，他认真地对我说：我妈要不是死的话，有110岁了！说完，眼角有一星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
　　 角色的转换太痛苦了，很多时候，我仍是普光中学那位在讲台上踱来踱去的教书匠。
　　 白天是疯狂的脚步声啊，晚上则是疯狂的失眠。睡不着觉时，我看书，看孔子，看孟子，读王小波的书，还学博尔赫斯的样子，演算高中时代的二次函数。还是睡不着。
　　 我换了一张床，换了一个枕头，试着改变睡姿，这样，在政府家属大房二楼的那间房子里，睡眠重新拥抱了我。
　　
　　 代家湾
　　
　　 她带着孩子来到了县城。在政府家属院住下不到半月，就吵着买房子。
　　 她说：租房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心里很恓惶。
　　 像所有渴望安全感与归宿感的中国人一样，我们砸锅卖铁买房子。没有钱，借呀！一家一家的借，一千元两千元地凑。好在那时房价不贵，每平米400元左右。
　　 有了钱，就开始寻找。我们历尽艰辛走遍全城，在代家湾寻到了它。它临江口湖，四面通透，阳台很大，价格适中。装修房子时，工人们建议把阳台封掉。我们拒绝了，阳台是一个眺望长空、与自然亲密接触的窗口，它的存在，它的舒适度，涉及到我们的居住质量，怎么会封掉它？
　　 在代家湾，我们接来了远在熊家沟的父母，我们把熊家沟发生的一切重新复制，复制成一副副色彩斑斓的画，挂在代家湾的墙上。有烟火，有笑声，有父母，有孩子的闹声，有来客的叩门声，这就是家。
　　 某日，醉酒之后，启窗而观，留下如此狂乱的文字：
　　 巴人老熊，发稀而白，面焦而枯，年过半百，其心散淡。爱繁花，也爱粗陋；好美食，也好粗茶。兼以歌吹、电影、美女，终其好者，书也。
　　 于卧室西侧辟其一所，为书斋。面积甚小，为螺丝壳。命其名，莫名堂也。世间万物，不可名状。说无可说，辩无可辩，遂为莫名。其妻狡黠，掩嘴而笑，讥其逑莫名堂也。老熊大悟，遂得斋名：逑莫名堂。
　　 两排书架，赫然而对。有图书千册，古今一统，中外杂然。启堂而观，为江口湖。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色，齐扑眼底。老熊读书其中，满室清朗，受用一绿。闭斋则心如枯木，瞬间离红尘，刹那风云散，无视，无听，无感。三界之中，皆此一人。
　　 夜坐过半，隔壁鼾声如震，无红袖添香，自续茶水，闲敲键盘，得文字若干颗，自娱其心智也。
　　 巴人老熊，跑过马，打过工，犁过田，骂过人，教书之匠，公务之员，书蠹诗虫，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而今逑莫堂，法于自然，归于自然，不亦乐乎！
　　
　　 而今，代家湾已经衰败，多少人换房了，老用户搬走了一大半，搬进了贵族风骨、水岸名邸、绝版皇家院落，可我和她没有离开的意愿。“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们倦了，我们停在了这棵美丽的树上，不想再飞来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