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高家庄此时的天早就黑透了，但这一天却不，月亮映着厚实的积雪，反让人觉得莫名的亮堂。冷风的低呼混着耳朵里不可捉摸的声响，平白让人心里堵上几分。
　　 阿来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棉袄，抬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高家庄。仅有几户农舍亮着的灯，在这冬夜里反倒像是几荧鬼火，恍恍惚惚地飘着，上下不连，无依无靠。阿来低下头继续走着，蓦地停下，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刚才还如坟茔般整齐垒着的雪地已经污乱不堪。想到还在等自己回去的村长，阿来对着手呵了口气，使劲搓搓，再次拔出双腿朝着高家庄挪去。
　　 村头的两棵老杨树就那样一丝不挂地佝偻在那里，除了掉光叶子的枯干，唯一的装饰就是被雪覆盖住的却依稀可辨的乌鸦巢。阿来若有所思地杵在树下，连雪飘进了衣领里也浑然不觉。
　　 阿来是个孤儿，这一点他从记事起就知道。那个闷热的夏夜里，被蝉叫闹得心慌的村长骂骂咧咧地推开门，便看到了如泥鳅般平躺在院子中央的阿来。膀大腰圆的男人没有过多思考，就伸手将灰溜溜的阿来揽进自己早已被汗浸湿的怀里，大声嚷道：“谁家的娃儿，谁家的娃子丢了！”热心的庄稼人们本就在庄子里乘凉，一听到村长的喳呼声，就三五成群、带老携幼地齐拥了过来。一番叽叽喳喳，近乎吵架的讨论过后，理所应当的无果而终。但若深究是否有“果”，也不能说全无。至少在村里人眼中，从此刻起，阿来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阿来被安排在了村长家西边的茅屋里住着。未断奶时，被村里尚有母乳的女人轮流哺喂。等稍大一些，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被高家庄的人们拉扯起来。阿来从未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庄上的人也从未吭过声。毕竟这年头这种事儿多了去了，一心要把孩丢掉的父母怎可能找得到？他们又怎愿意被人找到。
　　 时间过得顶快，转眼间阿来就到了入学的年级。村里的孩子十几岁还没上过学的多的是，但对于庄上的人来说，怎么也不能把阿来等同视之。这正是庄稼人的逻辑，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中产生出来的哲学。同样，对于还没出过高中生的高家庄来说，这无疑也算得上是一个机遇。村委会一合计，干脆庄上出钱，把阿来送到镇上小学去读书，至于能不能接着上中学，那就全凭他自个儿造化。
　　 阿来总归没让庄上的人失望，获得的奖状被当成墙纸糊满了整个屋子。一些大字不识的庄里人隔着老远瞅着屋子里亮晃晃的一片，生不出半分进去瞅瞅的想法，只能是立在院外远远地望上一眼，然后满足地赞叹一句：“这娃子了不得，了不得。”接着便赞叹起村长的慧眼识珠，没糟蹋了这孩子。
　　 顺理成章的，在全村人的支持下，阿来上完了初中、高中，直至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由村长牵头，在庄上大摆宴席，连送通知书的邮递员也被拉着不许走，非得喝上几杯不可。七里八乡的人如赶集般来到酒席上，想要亲眼瞅瞅这个国宝似的大学生。甚至有好几个怀了孕的女人也被家人给拉了过来，希望借此让肚子里的娃沾上点文曲星的运气。
　　 席上阿来泣不成声，不善言辞的他只能用不断地鞠躬来表达他的谢意，一顿饭的功夫就直不起来腰了。
　　 阵阵的乌鸦叫声使阿来回过神来，迷茫地看了眼树上的麻雀窝，不禁自嘲起自己的神经质来，除了雪，还是雪，哪儿有什么乌鸦。拍掉肩头上快齐下巴高的积雪，阿来又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向村西头的村长家走去。
　　 大学毕业后的阿来早就将心中的骄傲给磨灭净了，在几近弹尽粮绝之际终于找到了一份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工作。从此便像庄上的牛一样起早贪黑，企图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这份在大城市里的工作被高家庄那些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阿来本人也几乎被庄生的人奉若神明。高家庄的人出门走亲访友时总会将“我家阿来”挂在嘴上，每每这时，脸上总洋溢着说不出的神圣的光彩。
　　 村长家的灯还未熄，橘黄色的灯光打在雪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阿来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敲响了村长家的院门，之后便如同等待黑白无常般踟蹰在原地。
　　 “阿来吗？是不是阿来回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晚才到啊，你瞅这天多冷。”门还没开，村长关切的话已经钻到了阿来耳朵里面，只觉得痒。
　　 “来来来，快进屋。噫，你瞅你身上的雪，也不知道拍拍，多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村长将阿来拉进屋里，边说边拍打着阿来身上的雪。
　　 “啊，叔，雪大，不好走，所以……回来得有点，有点晚了。”阿来支支吾吾道。
　　 村长也不多在意，仍是喜笑颜开地：“人回来了就好，快进屋，你婶子给你煲了鸡汤，土柴鸡儿，好着哩。”
　　 “啊……谢谢叔，不用，不用这么麻烦的。”阿来不自觉地挠了挠后脑勺，瞟了一眼村长，又把头低了下去。
　　 “噫，你这娃子，说啥子谢谢哩，”村长故意板起了脸，不过笑容很快又不自觉地露在了脸上，“快趁热吃，快。”
　　 阿来不知所措地坐在了主位上，机械地用汤勺将鸡汤一口一口地喂到嘴里。
　　 村长坐在桌子另一侧，熟练地点起了旱烟，猛地吸了一大口，又吐了出来。刹那间，屋子变得云雾缭绕起来，阿来看着村长的脸，竟觉得模糊了许多。
　　 “阿来啊，你弟弟今年考高中，都是自家人，你可要多帮着点啊。你这认识的人多，多帮忙打点打点。你也知道，你弟这成绩……”阿来的脑子变得混沌了，他听不清后面的话，只能看到村长的嘴巴在云雾中上下翕动，连下巴上的胡须都在舞动着。
　　 工作头几年的阿来虽然不富裕，但也始终都有个盼头，甚至说还买了辆说得过去的车。可随着高家庄亲友们的“请求”与日俱增，为了报恩的阿来又回到了挤公交、挤地铁的生活。阿来不是没拒绝过，可之后村里那七嘴八舌的言论直压得阿来喘不过气儿。高家庄的人可不明白阿来的生活，他们只知道阿来是他们庄里的金凤凰，而这只金凤凰是他们养大的。
　　 村长说了什么，阿来已经不知道了，只是呆讷地点头，脑海中想着之后几日还要面对无穷无尽的“亲人们”，阿来不自觉将棉袄又紧了紧。
　　 乌鸦在窗外又叫了起来，但阿来已经不关心了，连头都没抬一下。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阿来。当然，不是最好。但阿来又不能不是阿来，他永远是阿来，也永远是高家庄上所有人的阿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冷风的呼啸声不时撞击着窗子，偶尔还能听到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这声音真好听。阿来默默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