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老家(微小说)
我自离开老家,约莫十年未曾回去了。
这次之所以决定回去,却不是因为有了特别的思念,只是幽幽的好似抱有着一些莫名的期望。
通往老家的公路仍旧是曲曲折折的。
我坐的是专营乡间运输的汽车,车子一路上都在绕弯下坡。滑进车窗的凉风一直忽忽的刮着我的面庞,我不觉就被这闷热里难得的凉快舒缓了,睡着过去;直至重重青山都隔落于外,才悠悠地转醒,远远的看到了笔直而下的公路两旁,排落着许多灰白色的平房——老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的莫名期望更强烈了。
约定来接我的是表哥——三伯的独子,我久没有闻他的消息了,也颇有些好奇他的境况,却不大好意思询问三伯。
在我的记忆中,表哥是颇有些见识的人。
我寄居在三伯家时,他正在外面当兵,其间回家探望过三伯几次。
表哥中等身材、面色黝黑,外观并不出彩;不过当他行动起来、言谈起来,确乎是与村人不同的,特别是他的眼神,总觉得饱含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熠熠闪光,有别于村人们的眼神。
我与表哥曾经同塌过一晚,具体的言语忘却了,但大体知道他给我说了许多他在外当兵的见闻;大抵自此,我觉出老家的无聊,但囿于尚小,所以就巴巴地盼望着表哥回家省亲。
阳光金灿灿的,树叶被溜溜的风吹得飐飐摇,反映着淡淡的薄光;忽忽的风声、哗哗的树叶响动,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黄鸡正咯咯的点头踱步,远处的狗吠被风牵到耳边,有些隐约与低徊,缕缕的草香在鼻窦间纡绕。我等得有些乏了,只想把自己糅进这阳光草木间,沉沦其中。
“小龙?”兀地被惊醒,我惶恐于方才的感受,稍平,循声看去——一条模糊的人影,站在远处小路口,正举着模糊的手臂向我挥着。
“……是我!”我趋步走近了——一个微胖的年轻男人,穿着灰白的条纹衬,解开了半数的纽扣,敞胸、斜着肩站着微笑。我甚是惊疑了,隐约认识,却又不可置信。
表哥见我有些局促,一边引着我走,一边说:“表哥——不过现在有些变样了,所以你认不出我来。”我仍自惊疑,随便应付着,回话。
表哥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信口问到:“你现在……还好吧。”
“还好。”
“还在读书?”
“嗯,今年读大一……”
“嗯,好好读……”
一路再没有话,我尽量走快,表哥却似刻意地不愿走快。终于,他停了下来——迎面是三伯建的新房,院子很阔,房子也漂亮。
表哥却勉力笑着——似乎不大好意思,邀我进了屋;屋里,沙发上斜靠着一个年轻女人,见了我忙起身招呼。
“这是你表嫂。”
“表嫂好。”
“快坐……快坐。”年轻女人连声说着。
我是不擅于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所以年轻女人问着话,我答着话,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话语。她借口照顾孩子上楼去了,又只剩了我和表哥。我几次想开口问表哥的近事,但见他的眼神总是怯怯的,想来很不愿意谈的,所以也就缄口不谈其事,转而问“高高”。
高高是我寄居在三伯家的时候,三伯管吃管住的砖工;高高那时四十多岁,身材很高大,看似很瘦,其实是精壮。不知为何,决定回老家后,我偶然间想起了高高,并且于此就念念不忘了,很想知道他的近况。
表哥楞了楞,有些如释重负地说:“高高……嘛……死了好几年了……” 我的心猛然一落,忽然起了莫大的悲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对高高是很有好感的。他搬起砖来,不管凉热,总是要脱掉上衣,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
阴云连日的时候,他默默的在砖厂上干着活——推车、上砖、下砖,身上往往起了蒸蒸的热气,似乎连带着他的周围也温暖起来;火伞高张时,人睁眼天地都似乎在流转,他也还是默默地在砖厂上干着活——推车、上砖、下砖,汗水淌动在他高隆的胸膛,像河流泛泛在大地上,熠熠闪光。
我往往看得艳羡,也过去㨄砖。他见我憋得小脸通红时,就忙走过来轻轻地把砖㨄去,继而坐在砖上看着我笑,接着屈着一只臂弯,用另一只手用力地击着,显出肌肉的结实。若仅如此,我不会喜欢看他搬砖的;但他每次夸耀以后,总会带我去就近的小卖部,买些吃食;所以我一面艳羡着他的板肋,一面也喜欢他的大方。
现在听闻他死的消息,我很是落魄,楞磕磕呆住好久,才问:“死了……他身体那么结实……怎么死的?”
表哥得到转移话题,显得很高兴:“他病死在砖厂的棚房里的……说来怪……好好的人就病死了。”
“砖厂的棚房?”我表示了疑惑。
表哥确实是如释重负了,他叙述得很详细。
“你知道,高高是个老光棍了……找不到女人……他也老不正经……手淫在被单上留了痕迹……被你三伯母看见了,自然就不许他在家里住了……谁知搬去砖厂没多少日,就病死了。”表哥说着,眼里渐渐泛出熠熠的光,也不再很拘束。我却愈听愈心惊,愈看愈心悸。
高高确实死得突然,搬到棚房住了不多日就死了,那么结实的身体——我脑海中又浮现了高高坐在砖头,笑着屈着臂弯拍打肌肉的模样。
我又想起了高高的另一些事来。
高高是个砖工,但又不是个砖工;或者说他干着砖工的活,却不是个砖工的心。高高给三伯干了许多年的活了,如果他的用度能够像个砖工一样,那他应该是可以讨个媳妇的。但是他太讲究标劲儿了。
高高每年至少是要置办两件皮衣、皮鞋的,不论走到哪儿,不论是天气凉热与否,就像他干活时一定要脱掉上衣一样,他是一定要穿上皮衣、皮鞋的。干活不能调动地方,皮衣、皮鞋却是可以穿着随处走的;所以他走路的姿态,也不像个砖工了,变得高视阔步起来。
砖工应该有砖工的样子,所以有人闲侃他:“高高,你钱赚得不多,倒是比你老板(三伯)还穿得阔勒。”
高高闻言往往局促的一笑,并不搭话,趋步走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熟悉他大概就是这样“打肿脸充胖子”,改不了的了。
“高高是砖工的命,却不是砖工的心。”我偶然说出这句话来,表哥听了有些发愣,我不再重复,找了由头出去散心了。
我在表哥家仅待了一夜,第二天就辞别了。表哥同我出门,坚持要待我等到了车,才肯离去。上车后,表哥固执地塞给了我五百块钱,眼神并不与我直视,看着旁地说:“好好搞……不要和表哥一样……”
回路弯弯绕绕的全是斜坡,攥在手里的钱在推诿中有些皱了,我呆呆的望着钱,又想起了高高夸耀肌肉的模样,想到回头觑见的表哥落寞的背影。
日头渐渐西落了,忽忽的晚风滑进车窗,车子越过了重重的披着金黄霞帔的山峦,山坳似的老家早已看不见了。我对于老家的莫明的期望也终究消散,老家我应该不会回去了,外面也未尝不是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