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渐渐暖了起来，是春天的缘故。大明宫广场前，有很多放风筝的人群，衣袂飘飘的样子，就像千百年前踏春的五陵少年。时光来复去，苗圃里，草根已经泛出了绿意，一树一树的玉兰，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无比苍凉。大明宫和紫禁城，这两座中国历史上最为庞大的宫殿群，曾经代表着世间最崇高的权势与富贵。故宫的雕梁画栋，锦绣华堂满足了我对金銮殿的幻想，但我更愿意回顾已经消失的大明宫。那是一座有温度的围城。太液池中，曲饮流觞；长生殿外，夜雨闻铃。当年大明宫里发生的故事，印证了一个王朝最美丽的哀愁。
　　 在长安的日子里，常常会在午夜时分梦醒，然后走出来，游魂一样地穿过大大小小的街衢。在繁华的坊市之间行走，璀璨的灯火会填满一个人内心的空虚。夜风来袭，波心摇荡，偶尔也会想起那些被人遗忘的古诗。在春天，读着老杜《春望》里的句子：“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读其文，思其人，面对再美的风光也不免怅然。老杜的诗，像极了一曲悲壮的离歌，贯穿了唐人的太平。
　　 大唐立国近乎三百年。三百年，是一个轮回，也是一个魔咒。往上看，有魏晋两汉，往下看，有宋元明清。三百年的时间，自然可以缔造强大的军事，富裕的都城，但我以为，最重要的还是文化的成熟。就好像脚下的这一座古都。几块秦砖汉瓦，远不能称之为古都，必然是文化、经济、政治各个方面的沉淀，一座城池才有值得言说的价值。长安，是长治久安的意思，而长安城里遍布的宫殿，则代表着一个个帝国曾经的辉煌。
　　 长安城里，代有宫阙，皆可称得上是遗世独立。秦之咸阳，汉之建章，隋之太极，唐之大明，其梁柱砖瓦，无一不具有千门万户之精美。令人可叹的是，凡起于民间者，必毁于民间，这仿佛也是一条逃不脱的定律。咸阳宫毁于项羽之手，建章宫毁于王莽之手，至于太极、大明、兴庆三宫，则悉数毁于黄巢之手。
　　 中国古代建筑几乎都是土木结构，美轮美奂，精致典雅，随着王朝的动荡一衰再衰，逐渐溃败于社会的边缘。最后，越往里追寻，越会失望。——偌大一座长安城，唐人几乎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完整的建筑，其中最为高耸的，只是一座名为大雁的佛塔罢了。至于典故里记载的南山如在掌中云云，更是恍如隔世。
　　 龙首原下，但见咏史之诗；丹凤门外，尽是凭吊之文。
　　 历史并不遥远，曾经逝去的岁月，可以在电影镜头下复制回来。史学大家陈寅恪曾经说，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历史已经深深融入了我们的生活里，论史，咏史，叹史，抒发的都是一份家国情怀。当代诗人余光中在《独白》里写道：“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余光中笔下的唐朝，笔下的唐人，都是我所喜欢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啊。有多少情怀，一睹之下，却是万缘皆空。
　　 雄伟楼阁，散入今朝的寻常巷陌；红粉丽人，化为荒郊的古冢遗迹。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来敬酒，就一定要酒到杯干；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来吊唁，就一定要万艳同悲；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来牵马，就一定要吟鞭天涯。
　　
　　 二
　　 青史成灰，如今提起来，也是一桩可悲的事。
　　 曾经数次徘徊于大明宫，印象最深的一次，当属一个飘着雪的冬日傍晚。行走在明黄的天地里，有细雪簌簌落于道中，其时大雾弥漫，仿佛当年陷落的潼关。我独自去凤城梨园路，顺着大明宫夹城往南，往来竟无一人。望不见高城日暮，绣衣罗裳，山石林木俱顶一抹深邃的白色。驻守此间，见枯枝横斜，在雪中萧萧而悲歌，又分明寂寥得像一首不见经传的唐诗。大明宫，只剩下了冰山一角，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溺其中。
　　 大明宫如今的遗址，出西安火车站东，沿着太华路走，只有两站的路程。在大明宫遗址上，有一个新开发的公园，灯光，雕塑，色彩，游乐，融合了各种流行元素，也因此冲淡了大明宫古朴浑厚的感觉。尘世种种，亦复如是。一旦沦落为遗址古迹，如同人老珠黄的下场，入眼的便不再是姹紫嫣红，而是人间的底色。
　　 大明宫内有一座含元殿，高出地基十五米，如同商纣王营造的鹿台。这还仅仅只是一殿之间，更不消说九座宫门，内外夹城。从规模来看，大明宫应该是由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为中心所组成。上早朝的时候，文官白居易感叹说：“双阙龙相对，千官雁一行。”洒脱如白居易者，在大明宫前也感觉到一种精神的渺小。为了营造这座大明宫，帝国各级官员甚至停发了一个月的俸禄。在如日中天的盛唐时代，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全国各地舟车劳顿，运巨木，采集花岗岩，调集了数以十万计的民夫，这座旷世之宫殿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得以完成，在中国古代建筑史上，不得不说是创下了一个伟大的奇迹。
　　 或许，一切正如唐人王维所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方能令万国归附，让异族从心底里面膜拜，叹服。就好像在罗马人的眼里，只有太阳神阿波罗那样洞照四方的神庙，才配得上罗马的气象。
　　 大明宫存世二百二十年，起于李世民，终于李祝，从盛世到颓废，既是唐帝国的见证人，也是唐帝国的陪葬品。太宗李世民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而后起之君武则天更为励精图治，到了孙儿辈李隆基的大起大落，国运已呈日薄西山之势，代宗、宪宗、宣宗乃至僖宗，于数代帝王治下的长安月色，终归毁在了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农民起义的灭世之火里。
　　 身在古都，如不围着大明宫走上一圈，行程总是不圆满的。看看墙壁上的碑文，册页上的诗词，有多少人曾身陷于此，争名夺利，为之癫狂，却一生不悔。
　　 历史上的大明宫，是李世民送给父亲李渊的一份大礼，本来的作用，只是为了避暑，可惜李渊终究不能释怀玄武门那一场刀光血影。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轻飘飘的七个字背后，是血与泪的控诉。手足相残的悲剧，在老父亲的心中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宫未成，李渊便郁郁而终。
　　 翻开史书，隋唐两代开国之君传位都不顺利，隋文帝杨坚因为畏惧独孤皇后，听信谗言废黜了太子杨勇，以致于炀帝二世而亡。李渊心目中的接班人，应该也是偏向长子李建成的。大唐立国，李渊封次子李世民为秦王，三子李元霸早死，四子李元吉便为齐王。
　　 高祖九年，李世民向父亲密奏，说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并对自己图谋不轨。李渊于是下诏，让太子和齐王进宫辩解。罪状已经罗列，李世民并不想给对手翻盘的机会。这本就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权力游戏。李建成和李元吉行至临湖殿才察觉出气氛异常，待调马狂奔，出宫已是不及。——就在玄武门下，李世民引一支伏兵，亲手拉弓射杀了太子李建成，大将尉迟敬德紧随其后，一并射杀了齐王李元吉。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大局已定，李渊不得不封秦王为太子，心灰意冷之下，很快在太极宫中当起了太上皇。
　　 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猝死于九成宫，而唐朝的开国皇帝李渊则逝于太极宫。相比起杨坚，李渊的运气要好很多。在李渊之后，大明宫的营造工程停了下来，一直到高宗李治登基后，大明宫才得以建成，真正成为长安的政治中心。
　　
　　 三
　　 从一个后世之人的立场来看，李世民虽然以不光彩的手段发动了宫廷政变，却将唐帝国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雄才大略之人必然有一副铁血手腕，上可打江山，下可安社稷。乱世之中，能够遇上一位这样英明的君主，何尝不是天下苍生之福气。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这是唐太宗的千古名言，也可以看作是帝王的智慧，所以后期的唐太宗被尊称为天可汗，一生都在践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真理。
　　 沿一面斜坡，走到大明宫的台基上，视野极其广阔。今日的大明宫，已是空空荡荡。在这里停留，只能触摸时间留下的痕迹。在这一方天地里，如潮的往事纷至沓来。有多少李氏子孙，曾在这里举行登基仪式，颁布改朔诏令，举行元旦集会，宣告大赦天下。盛大的阅兵，肃穆的受俘一一在这里上演，金碧辉煌的丹凤门里，奏议之声上达于九天，政令条律广播于四海。
　　 太液池不远处，是昔日的玄武门。玄武门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继李世民之后，唐中宗李显的儿子李重俊发动政变，为了对抗自己野心勃勃的母亲。失败之后，李重俊在逃亡的路上被部下所杀。唐中宗被儿子逼迫，又被自己的皇后和女儿设计毒死，这就是后来史书上所记载的韦皇后和安乐公主。
　　 武则天之后，大唐已经不能容忍再出现一位日月当空的女帝。很快，李隆基在玄武门继续发动政变，迎回了自己的父亲李旦登基，是为睿宗。历史上的唐中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一生都受制于人，虽然父亲、母亲、兄弟一家人都曾贵为九五之尊，在大明宫里却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掩卷静思，历史总是有某种巧合：李世民在太极宫中的玄武门发动政变，李隆基在大明宫的玄武门发动政变，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这仿佛是一段命运埋下的伏笔。
　　 当李隆基登上帝位之时，距离贞观之治，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在武则天手中光大，唐末毁于兵燹，正如昙花的一现。诗人嘴里的玉阶金殿，平楼飞阁，史家笔下的气魄宏大，雄极一时，转眼都成笑谈。二圣同朝，垂帘听政，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关于盛唐，太多的故事湮没在了时光里。
　　 有唐一代，裙带当风，美人如云，无不以胖为美，富态可掬。
　　 唐玄宗治下的开元盛世，五谷丰登，海清河晏。“垂髫之倪，皆知礼让，戴白之老，不识兵戈。虏不敢乘月犯边，士不敢弯弓报怨。”在一部名为《大明宫》的专题纪录片里，我们可以依稀感受到当年大唐那种摄服万国的气势。
　　 作为一个无比开放的朝代，大唐因为科举制度的盛行，越来越多的寒门读书人离开了家乡，以出众的才华当上了文官。大明宫中，聚集了无数惊才绝艳的身影，司农少卿梁孝仁，将作大匠阎立本，帝国宰相张九龄，翰林待诏李太白，梨园教习李龟年，梨园乐工雷海青，大书法家颜真卿……唐朝的夜，委实太漫长了些。每逢佳节必是狂欢，四处挂着灯笼，天下的赏心乐事，只此一盏大红宫灯便足以概括。不再宵禁，西市的酒肆，永远灯火通明，波斯女人的踏歌声，可以绕梁三日不绝。琵琶，羯鼓，琴瑟……借着笙箫之调，酒至微醺的李太白，提笔挥毫，写下了关于长安酒家最美的名句。
　　 有古人感叹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而大明宫中，当年那些深锁的朱门，对于这些平头百姓来说，无疑就是九天仙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九天仙境跳下万丈深渊，其实只需要一根引线。在波澜不惊的死水之下，战争刮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飓风，再也看不到使节奔走的朝堂，僧侣流动的寺庙，一切都结束了。强盛的大唐，成为了遥远的绝响。
　　
　　 四
　　 丝绸之路的兴起，曾将中华民族的荣耀带往了西域各国。当我们把目光再次投向唐朝，怀想起李氏一门，短短二百八十九年里，竟大起大落得如此彻底。谁又能预想到，一个辉煌的王朝，谢幕的方式也如此决绝。
　　 唐人没有留下多少建筑，却留下了很多的文艺作品和传世名画。在唐壁画里，我们看蹴鞠图，看丽人行，看步辇图。白居易曾经留下了一首伟大的诗歌作品《长恨歌》，把帝王之爱描写的荡气回肠，读之不由人掬一把同情泪。高不可攀的唐明皇，也因此多了几分人间的情味。
　　 我们不能过多的苛责这样一个老人。唐玄宗的颓败毕竟是进入中老年之后的事，年近六旬的李隆基痛失旧爱，却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杨玉环。李隆基，杨玉环，一旦抛开身份地位，不过是两个痴迷艺术的世俗中人。她的美，已经出离了情欲，被写入了一个男人的灵魂深处。一夕相会，便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浩劫。
　　 古往今来，荒废政事的帝王大多都遭受过史官的鞭挞，昏庸无能，暴戾恣睢，淫荡丑恶者比比皆是，但其中也有异类，除了大唐李隆基，像南朝后主陈叔宝，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赵构这般苦命人，都是因痴迷艺术而抛下了江山。上苍赐予了他们常人之上的才华，却收走了他们凌驾于常人之上的权势，在追寻艺术的同时，也必须要承受漫长的煎熬。长歌当哭，没有一种艺术的形成会是偶然的。
　　 梨园深处，上千名的宫廷乐队，日夜编排着人间最为繁复的舞曲。相传，开元盛世之时，某年八月十五，玄宗与众臣欢宴，席间有一个名叫张果的异人，大醉之后，施展法术将玄宗带到了广寒宫。
　　 这个张果，就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为了迎接人间帝王，广寒仙子嫦娥翩翩起舞。玄宗暗中记下曲谱，曾经广招宫廷舞蹈名家，因曲谱难度太大无法排练，只有杨玉环独自参悟出仙人之舞，留下了灿若惊鸿的《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阵容庞大，配乐众多，杨玉环心领神会，举手投足之间，顾盼生姿，宛若月宫仙子。唐玄宗亲自击鼓伴奏，一曲舞罢全场沸腾。
　　 名花倾国两相欢。似这样绝代的姻缘，毕竟来得猛烈，一生只能碰见一回。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不仅是在大明宫，岭南连绵的驿站也见证了他们的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