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背着洗净的衣服回到宿舍时，浓雾已经将房屋之间的通道填满。
　　 秋天是美好了，特别是早上，风轻柔地刮着，带来田野的清凉，昨天的郁闷已经散去，余下的是一种清新，一种令人感到愉悦的气息。
　　 学校上课依然不正常，读书的日子远不如放假的时候多。这就使我有大量的时间，用在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上。
　　 不久前，我才从二姐插队的山乡回来。本来还想在那儿多待几天的，但毕竟还是挂念着家里。走的时候，我已经将落叶装满了那个包装箱，如果只是用来引火，应该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就怕母亲一时兴起，用落叶来烧饭，那样，再多的树叶都烧不了几天的。事情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我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查看那些引火柴，偌大的包装箱中，叶片所剩无几。好在这是秋天，秋天是不愁寻不到落叶的，大不了多跑些路就是了。接下来就是好几天忙碌。现今，那里面已经有了一些存货，我会监督着母亲，只能用它来引火，要不然又会出现无柴生火的危机。
　　 此刻，雾正迷漫着，带来一种甜丝丝的味道，也让这个清晨充满了变数。如果它能散开，今天就会是艳阳高照，如果过午还没有散去，就会转为阴天，甚至下起雨来。这些知识是在听长辈讲述的基础上，再加上我自己的观察得出的。
　　 把背兜放下，从屋里拿出一根长绳，绑在屋前的两棵树上，想到今天的衣服多，还有一床被单，又将绳子的一头拉到了自家的窗台上，把它在窗灵上缠绕了两圈，再返回拉到一棵树上系牢。这样，我就有了三处可以晾衣物的地方了。绳子绑得很紧，这样才能承受住衣服的重量。
　　 大姐已经从单位的宿舍回来了，见我晾衣服，也走过来帮忙。
　　 “姐，你不用做了，我一人就行。”我赶紧阻拦道。大姐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十五岁就做了心脏手术，家里的事一直都没有让她插手。在家里，我一直叫她为“姐”，而对二姐的称呼，则是加上了她的排行。
　　 “没啥，晾个衣服不碍事的。再说，这里也有我自己的衣服。”大姐笑了笑，很妩媚的那种。
　　 “这也不用你动手，我愿意为大姐洗衣服。”我轻轻地说。
　　 “哦，那你二姐的呢？”
　　 我不答，只是轻轻一笑。
　　 “我知道你二姐有点马大哈，那些女孩子的衣物本不该不加处理就放进脏衣堆里的……”
　　 “姐，你都知道呀？”
　　 “妈很早前就告诉我了，说你问过她，二姐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那……”
　　 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热，忙说道：“没啥没啥，我后来看了一本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也太不检点了……”
　　 “关键是妈，总是惯着她。”
　　 “哦。是的，但妈惯着她是有原因的。”大姐说道，“当年妈生下她不久就得了重病，一直都没有奶水，是奶奶用小米粥和红薯把她养大的。所以妈一直觉得是亏欠了她。”
　　 “哦，是这样的呀。我怎么不知道呀？”
　　 “你才多大？你比我小九岁，比你二姐小八岁。连我都是听奶奶和妈说的呢！”
　　 早饭已经煮好了，奶奶已经结束了拉风箱。建在屋檐下的灶台上，此刻正坐着一口铁锅，从溢出的香味里可以分辨出，那里熬了一锅稀饭。其他的吃食，已经在屋里的那张小四方桌上摆好，在外面都闻得出它们的香味。
　　 邻家的一位阿姨，正伸长脖子朝这里打量着，似乎不明白平时很节俭的一家人，怎么一大早就弄起了好吃的。
　　 主角还没有起来。二姐夫是第二次回来探亲了，在农村当知青的二姐，也于前天下午赶回到家里。因为要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来，全家人就挤在一间只有十来个平米的屋里，拥挤那是肯定的了。
　　 为此，父亲和大姐周末也只能在单位住，但他们一大早就赶了回来。这会儿，父亲就坐在屋里那把唯一的藤椅上，抽着烟想他的心事。
　　 早餐相当丰富，除了主食有平时难得一见的馒头、包子之外，小菜都有三、四种，榨菜和自家腌的泡青菜，都切成了丝，用油辣子拌过；一盘炒豆干散发着菜油的香味，刺激着人的味蕾。最显眼的要数放在桌子中间的那一大盘盐蛋，全都是一蛋四切，整齐地码在盘中，像是一朵硕大的花在盘里盛开着。蛋腌的时间够长了，蛋黄全都流着油，看着都那么诱人。
　　 那些翻沙流油的盐蛋并不是买来的，在物资供应紧张的年代，你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买这么高档的吃食。那是用自家养的几只鸭子下的蛋腌制的。还记得那个时节在宿舍外的田野小溪中放鸭子的情景。还记得四处去捞浮萍逮小鱼给它们增加营养的过往。几只鸭子也很争气，春天买回来，到了秋天就都陆续下开了蛋。每天清晨都能在鸭窝中捡到泛着青色的鸭蛋。这些难得的鸭蛋除了在刚腌好时，母亲煮了两个让全家人尝了下鲜外，其余的都全存着，让它们待在那个大坛子里，为的就是等二姐夫探家时食用。
　　 屋前的那棵桉树上，几只寒蝉小声小气地叫着，似乎在催着浓雾的散去。这是一种个头较小的蝉，它们的叫声也不大，总有些害羞的样子。难怪有“禁若寒蝉”的说法。但它们却是每年坚守得最久的蝉了，要到秋凉了才会绝迹。不过，平时它们只待在郊外的树林里，在我们宿舍出现还是有些稀罕。一群麻雀也跟着凑开了热闹，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吵着，也不知在争论什么。
　　 母亲走了出来，压低声音对我说：“还不去轰轰，这些蝉呀鸟的，怎么叫得这么响呀！”
　　 还没有等我答话，大姐就说：“妈，你完全用不着这么小心奕奕的，爸从单位都回来了，大弟也在莲花池洗完了衣服，他们还不该起床吗？你没见小弟饿得眼睛都落在桌子上了呀？你心痛女婿也不是这么个心痛法呀……”
　　 母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苦笑了一下，说道：“他们不起来，我也不好催呀，人家毕竟是久别……”
　　 我拿起一根雨天用来放在屋檐下晾衣物的竹杆，先是对着屋檐晃了晃，又竖起来往树上一捅，鸟儿一轰而散，蝉们也“吱儿”的一声，全飞了起来，朝着远处飞去。
　　 屋外的动静还是将一对新人给吵醒了，只见二姐脸红红的，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手里团着一团带着些许碎花的内衣，四下打量着，见昨晚的那些脏衣服全都洗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衣服拿了回去。
　　 一家人总算是汇齐了，开始吃早餐。人多桌子小，坐不下全家人，我和大姐一人抓了个馒头，把稀饭端在手里，又挟了些咸菜在饭上，这才来到外面，分坐在两根小板凳上。
　　 大姐见我并没有拿盐蛋，就问道：“你怎么不吃盐蛋呢？这个家里，就数你最该吃。几只鸭子全是你辛苦养大的……”
　　 “我就算了，留给他们吃吧。只要不亏待奶奶和小弟就行了。”我回答道。
　　 “我见不得他们两人不管不顾的样子……”大姐喃喃地说。
　　 如果说第一次来家里时还没有看得很清，那么昨天二姐和二姐夫两人的表现就让我们明白了。是不是所有的人只要一结婚就会变得自私呢？我不知道。只能对大姐说：“只要那人一回来，二姐就愈发变得自私了……不管他们的。反正我吃了饭就要走。到老爸的仓库去捡树叶子，反正家里也离不开树叶来引火……”
　　 “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被我咽了回去。
　　 大姐却说：“你今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为啥？”
　　 “我觉得老二他们今天要和爸妈摊牌。”
　　 “摊牌？摊什么牌呀？”
　　 “还不是顶替老爸班事。昨天我看到他们两人嘀咕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哦，摊就摊吧，那是迟早的事。”
　　 “你别不在乎，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本来爸妈想得很好的，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老二让她等招工回城。父亲的班就让你来顶，这样我们三人的工作问题都解决了。小弟岁数还小，到他长大了，还不知是怎么个情况呢。可老二呢？却瞒着父母在农村把婚结了。这下可好，一个点的人都走完了，就她回来不了……这两年，你一有点空妈就把你赶到她那里，让你和她作伴，帮她干家务，这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呀……”
　　 “哦，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我想起了那一次，母亲带着我去单位面试的情况，那个时候，单位人事处的领导就说了，我是初中生，在学校成绩也不错，去公司上班后，有希望分到批发部工作，这比起当营业员或库管员可是要好多了。但是一想到二姐，我却高兴不起来。
　　 “你在她那儿的时候，她没有给你说过什么吗？”大姐继续问我。
　　 “没有。见她悄悄哭过。我也没有问是怎么回事。”
　　 “今天他们肯定要提出这件事。我就怕到时候争吵起来，他们会把爸爸的病气犯了。”
　　 “哦，这样的呀……那好吧，我今天就留在屋里。”
　　 雾散开了不少，院里洒满了阳光，果然是个晴朗的日子。
　　 大姐说的话很快就应验了。早饭后，二姐就把爸妈叫到了里屋，和自己的夫君一起，说起她的事来。
　　 没有叫我进去，我也不想听她的哭诉，把碗筷洗净收拾好后，就从装引火柴的包装箱里寻了几片厚实的桉树叶，用手撕成飞机的模样，哄着小弟玩儿。
　　 屋里传出了一阵“嘤嘤”哭声，大姐坐不住了，起身进到了屋里。
　　 奶奶从外面走了回来，在进屋子的那一刻，我见她的脸上似有泪光，就跟着她走了过去，陪她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安慰她道：“奶奶，你不用担心。二姐这个事很快就能解决好的。”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母亲的数落和二姐的哭泣声清晰可闻。我的思想却开小差，眼前总是闪现着和二姐在农村时的情景……
　　 天黑如墨，北风呼啸着掠过山林，那间狭长的灶房里，如豆的油灯将姐弟二人的身影投射在破旧的土墙上，油灯摇曳不止，我们的身影也扭曲变幻不停……锅里的水开了，二姐将玉米粉下到煮了些红苕的锅里，慢慢搅动，直到锅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转瞬，这图像就变了，二姐身子变得沉重，她挺着个大肚子，沿山道艰难地走着……接下来，她的背上多了个小人儿，在如豆的油灯映照下，她一人背着孩子在厨房里煮着稀粥……
　　 在农村出工的人们中，二姐使劲儿挖着泥土，地边上，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坐在那儿，脸上挂着眼泪……
　　 我感到心里有些刺痛。就站起了身来。
　　 “……算了，你们不同意就算了！就让她在农村待下去吧，就让你们的外孙也成为一个农民……”里屋里，姐夫的声音变大了，似乎还在屋里踱着步。
　　 我清楚他的难处。二姐要是不能顶班的话，就只能等着随军。但今年才提干的姐夫还要熬好多年才有带家属的资格呢。我坐不下去了，考虑了好久的事情在这个时候终于成熟。我站了起来，一掀门帘走进了里屋。
　　 目光齐刷刷地全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爸妈，你们不用犯愁，二姐你也不要再哭了，姐夫你呢，就不要再说那些负气的话，本来这班爸妈是让我去顶的，也和单位进行了协调。但是。我现在改主意了，班就让二姐去顶吧。”
　　 “孩子，你说的当真？”母亲把我拉到了外面的屋子，问道，“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事，你真打算让给你二姐？”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我反问了一句。“老爸的病才见好转，我不想他又气犯了。再说，二姐已经怀了小孩儿，难道真让她一人在山里待下去？”
　　 “可是，你怎么办……”
　　 “我？那有什么不好办的？不就是要下乡嘛，再说这些年，哪一年我不在二姐那里待几个月，早就成了预备知青了。那些农活我全都会干。你就放心好了。再说，我是男的，就算调不上来，不也比女孩子好办些吗？”
　　 不知何时，大姐来到了这里，听了我的话，连声说道：“大弟，你真是好样的，解决了家里一件最大的难题。”
　　 母亲接着我的手和大姐一起重新回到了里里，对还在抽泣的二姐说：“你还在嚎啥？你弟说了，愿意把你爸的班拿给你顶。你要是有良心，就想一下，怎么报答他吧……”
　　 二姐夫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了笑来，说道：“妈，大弟这么大度，把工作都让给了我们，我们也不会含糊，就从他下乡的时候起，每个月补贴他五块钱，五斤粮票，一直到他回城为止……”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算了，用不着。都是父母的孩子，谁顶替都是一样的。再说，我也不会要你们的什么补贴。农村并不是什么虎狼之地，那么多人在农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相信我会养活我自己的。但是，我还是要要求你们一件事——”
　　 “你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我们都依你。”二姐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有那么多，只有一件，这就是好好照看着这个家。如果我以后不能调上来，或者不能再回到这个城市的话，你们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家里的老的和小的，不能什么事都只想着自己……”
　　 我又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也不待他们回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善良的大姐已于三十多岁时因心脏病复发定格了自己的人生。而二姐在那个艰苦年代里孕育的男孩儿，已成了一家集团公司的总经理。让出了顶替指标的我真地没能回到家里，在经历了一番坎坷后在一家三线企业安下了家。
　　 没有人再提起过当年的事情，似乎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然而，往事却时常在睡梦中来到我的面前，让我一遍遍地回味当年的情景。我知道，这是在提醒我，我们就是在这种艰苦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