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已经到弥留之际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几个月肚子硬得跟石头一样，吃啥东西都吃下不去。尽管两年前的手术做得很顺利，尽管孩子们告诉他不是癌症，但化疗是给癌症的人做的，这个他懂，他执意让孩子们把他从医院拉回到了村子的老屋里等死。
　　 老伴儿菊子在后山埋着，她走了十年了，他也该和她在那边团聚了。
　　 后山坡背靠着秀山，面向县城，坡下是一方水塘，风水先生说这里的风水好。王老汉相中这儿还有个缘由：仨宝贝闺女都在县城，这里早晚都能望见五里外的县城，菊子走得太突然了，没来得及跟她商量一下，他想她会中意这个阴宅的。
　　 没想到菊子的坟茔刚建好不久，山坡上就建起了一个大型砖窑厂，王老汉拄着拐杖上了山，离菊子的坟头不远处机器轰隆震天响，挖掘机一铲子一铲子铲得他心惊肉跳，用不多久怕就铲到菊子的坟前了，菊子都托了好几个梦给自己了。
　　 “迁坟！”他攒了半天的劲儿，对日夜守在床前的孩子们吐出了这两个字。
　　 孩子们吃了一惊，一想就马上明白了老人的心事。
　　 “迁哪儿？”
　　 哪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了半辈子队长，他踏遍了村子的每个旮旮旯旯。
　　 早些年他领着社员修渠筑坝、平坡开荒，为填饱肚子挣命奔忙，山坡上长满了修缮草房必须的淮草。那年头家家都是土坯草房，淮草可是稀罕物。大包干后温饱解决了，劳力富裕了，嫌地少不够种，大家就瞄准了那长满淮草的坡地，这家开一块儿，那家开一块儿。
　　 那年乡政府号召绿化植树造林，从外地买回来了几十万棵松苗，他拿出自己的积蓄，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奶，承诺栽一棵树苗给一毛钱，他带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忙活了半个初春，把一棵棵树苗儿按进了山坡的小树坑里。
　　 一晃三十年，小松苗长成才了，而他却衰老了。
　　 前几年有人偷偷砍树，听说是卖给几百里的煤窑做烧柴，他毅然辞去了队长一职，没早没晚地在山坡里转悠，那几个人就不敢再动歪心了。
　　 去年生产队为了挣钱，把北山坡卖给开砖窑的，听人说又有人趁黑夜疯狂伐树，而自己身患重病再也无力去看护了。
　　 他踏惯了铺着厚厚松针的土地，闻惯了四季浓郁的松香，听惯了啁啾林间的鸟鸣。
　　 “东……山……坡……”他的嘴一张一噏的，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深陷的眼窝紧闭着，两滴浊泪浸在眼角，嘴角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三天后，后山坡上菊子的棺材从坟地启出来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他突然身子一动，猛地睁开多日紧闭的双眼，嘴张了张，似有所语，旋即便陷入了昏迷中。当晚，他溘然长逝了。
　　 东山坡松树亭亭如盖，林丛中新增了两座紧紧挨着的坟茔，他那座坟茔高高的，如哨兵一样静穆肃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