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人间烟火里的父亲(散文·家园)
一
父亲退休了。
他是个高中老师,精通英语,酷爱书法、美术、写意画,在他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获得过许多荣誉。
退休那天,父亲带回一盒未开封的粉笔。他时常会打开盒子,呆呆地看着,长久地沉默。
父亲是提前病退。
关于父亲的病因,我从未认真地问过一次父母,潜意识中我不想知道或者根本不敢问。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数次地纠结过父亲的病,然后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
但童年的一些记忆,它亘古在时间之外。
由于先天性体弱多病,加上严重贫血导致我常常晕厥。上一年级时,每天都是父亲驮着我去上学,奶奶接我放学。
趴在父亲背上,感觉像荡漾在湖里。父亲脚步很轻,不时扭过头跟我说话,“莲儿,醒醒,马上到学校了。“我搂着父亲的脖子哼哼唧唧。
父亲呵呵地笑,无奈地蹲下身,我站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莲儿,来,吃几颗五香豆就不困了。”
我立马有了精神,咯咯笑着,伸手去拿父亲手里亮晶晶、粘着糖丝的五香豆。刚触到纸包,父亲突然啊的一声,整个人仰面摔倒,蜷缩着身子满地打滚。
我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父亲歪着头,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五官扭曲,嘴巴歪斜,白色的涎沫从嘴角急速地往下淌。
我爬过去扯着父亲的胳膊拼命摇晃。父亲无力地看着我,像一条蠕动的虫子。
一种毫无征兆的恐惧让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阿爹,你不要死,阿爹——”
我忽然晕了过去。
岁岁年年,我一直在刻意回避父亲的病。我不敢回忆,当你目睹那些猝不及防的变故,生命的软弱与无助如潮水般涌来,你一定会潸然泪下。那是一种亲情的生生剥离,仿佛只要霎那,那个深爱我的人便将与我永别。
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安放尘世的温暖。我相信,我能在那里重逢生命中注定的所有缘分。
二
退休后的父亲依然一早起床,捧着那只紫红色的茶杯将小区附近的旮旯胡同,花花草草巡视一遍,然后悠哉悠哉地回家吃早饭。边吃边与母亲闲话,弄堂里的宠物狗,桂花树上的鸟窝,石桥水边的野葱,王婶家院墙上的几根丝瓜……
许是父亲以前的日子太过忙碌,让他无暇顾及这些葳蕤的烟火。亦或这韶光里的山水草木,蝶恋莺飞仿佛从来都不曾与他结过缘。
午后,父亲会半躺在沙发上小憩。睡梦中的父亲常常会说呓语。断续地嗯啊,有时会咂下嘴巴,似乎正吃得欢喜。
我把小番茄、饼干塞进父亲嘴巴。父亲猛地睁开眼,蹙着眉刚想发火,一见是我,呲牙咧嘴装出一副怪样。我便学着母亲的话,“老小孩一个。”
六十多岁的父亲,满头黑发,走路神采奕奕,眼神清澈得如同少年。
岁月关爱着父亲。
每个周末,父亲便与同事或朋友出去溜达,必带一杯茶、一书,河边、公园、草坪,或躺或坐,直把夕阳摁进湖里,才跟着鸟儿一起归窝。用父亲调侃自己的话说,“这乃是神仙张果老过的日子。”
张果老是八仙之一。只因此老倒骑毛驴便惹得父亲喜欢。我曾嘻笑父亲,“此老丑陋,驴亦如此,倒骑更是脑洞大开。”
“此话差矣。果老倒骑毛驴,任凭毛驴自走,说明此仙淡泊随性,豁达包容。尔等凡夫俗子必学而好自为之。”父亲边说边夸张地摇头晃脑,惹我大笑。可细想,父亲的话竟无法辩驳。
秋枫尽染时,知了依然聒噪,父亲抓了几只放在他忙活了几天才完工的竹笼子里。入夜,高昂如交响曲般的蝉鸣突兀而起。母亲惊得呼地坐起,父亲怒骂,“谁发神经,半夜扰民?”母亲呆了半晌回过神,冲到客厅,拎起竹笼直接下楼丢进垃圾桶。跟在母亲身后的父亲像个孩子般捂嘴直乐。
在家里,父亲是个十足的甩手掌柜。母亲常常忙得脚不沾地,父亲却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母亲哗地夺过报纸扔到地上,喘着气怒目圆睁,眼泪簌簌,像个受尽委屈的童养媳。慌得父亲一连声地问,“哭啥?磕着了?哪里不舒服?”
等父亲醒悟过来拿起拖把,母亲却说,“一边去,越帮越忙。”父亲便得意地坐在沙发上哼起跑调的老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香……”忘了歌词,没关系,再接下一首,“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才唱一句又忘了,眨巴着眼睛呆在那里抓耳挠腮。
我顺嘴给父亲丢一句,“红梅花儿开,老小孩忘词啦,妈妈气晕了。”逗得母亲噗嗤笑了。
这些都是父亲最喜欢的歌,但父亲从来都记不全歌词。我顿悟,从来记不全歌词的我,原来是得以遗传啊。
三
有一次,我站在弟弟家的阳台上,看着河堤延伸过来的夹竹桃一岸翠绿,斑驳的木桥在芦苇丛里出奇地恬静。
想起童年,父亲陪我看萤火虫飞入苇花的星星点点,阵风掠过,又如何从芦苇中哗然飞起的光芒,如今在时空流变的无常里再也没了。
芦苇摇动着,幅度越来越大。注目凝视,父亲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趔趄着从芦苇中钻出来。我慌忙下楼,连跑带喊奔了过去。
父亲挽着裤管,满脸欢愉,看见我得意地打开袋子。
翠绿的金钱草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混杂着,一股清凉又夹裹着泥土味的气息蛮横地钻入我鼻腔。
“阿爹,你干嘛?”
“回家种花盆里,这野花生命力强,好种。”说着从袋里拽出几株细绿的茎草,“这是给你妈种的狗尾巴草。”父亲冲我眨眨眼,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狡黠。
远处,夕阳笑得滚下了山坡。
第二天,父亲家卧室、客厅、阳台上一片野趣,似有清风破窗而入。
父亲快活地伺弄着这些花花草草,隔三差五松土、施肥、浇水,花跟父亲心心相印,一派天真烂漫。父亲常常贴着花叶轻嗅,久久注视,目光执着又超然。浇水时,他会侧耳倾听,我相信,父亲一定听懂了它们的语言。
周末,父亲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件手帕包裹的东西,说是送给母亲的礼物。小心地打开,一只韭菜型的银手镯泻着月白色的光。
“哪来的?多少钱?”全家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嘿嘿,我买的,三百一十三。”父亲顿了下,“在小区门口买的。”
“啊!”全家人又是同一表情。
原来,父亲在小区门外溜达时,有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拿个手镯哭着跟父亲搭讪,说跟老公吵架,想回趟山东娘家,可身上没钱,不得已才卖这手镯权当路费,还说这手镯当初她在商场花了七百多。
父亲二话没说立马把塞在通讯录夹缝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三张百元大钞给了那女人,转身时又把口袋里的零钱一古脑地给了。
“可怜的女人,不知到家了没?”父亲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们几个听完大眼瞪小眼。
弟弟拿起手镯就往地上砸,噗噗两声,“假的,是铝的,那女人是骗子。
我们几个跟着附和。
“什么假的真的,你们呀,别把人想得太坏了。”父亲囔囔着。
下午,父亲与他的老朋友一起去了金店验货,手镯确实是假的。
父亲生了一个星期闷气。
每每想起,便愤愤地说:“怎有这样的人?怎会有这样的人?”
六十多岁的父亲,走过山重水复的流年,看尽风尘起落的人间,却依然保持着一颗简单纯净的心。
四
季节驮着冬天又一次来临,江南的雪如约而至。只是一夜之间,天地便失色了。
铺天盖地的白,还没让我惊喜,父亲却病倒了,腰酸背痛直到无法站立。可他依然不肯去医院。无奈的我叫来叔叔,准备用“武力”解决。没想到父亲直接躺在地上,两手死死扳住门框,耍赖的样子让我们哭笑不得。
父亲因为肾囊肿住院手术。难以置信的是手术过程中麻醉出了事故,伤了神经。在长达几个月的治疗中,白天黑夜父亲都在噬骨的疼痛中度过,他常会指责医生不负责任,无法承受时发脾气怒骂。
我看过很多文章里的父亲被赋于了山、海般的庄重与胸怀,描摹成勤劳善良、通情达理的统一固定的模板,好像唯有如此,才配得上父亲两字。
我的父亲,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活在人间烟火里的父亲。
医院免了父亲看病的一切费用。而我们尊重父亲的意见,并没要求医院作任何赔偿。
父亲,在喧嚣的尘世中,独是那一棵临风的清竹。
三年后,父亲的身体才彻底康复。
每个早上,父亲依然爱在小区附近溜达,回家时口袋里总捎回几片落叶。
母亲大惊小怪,我却不以为然。许是敏感的父亲对万物萧肃的一种感慨和眷恋。
站在岁月深处,昔日的影子风生水起。总想留住时光,可时光不待。一年又一年,它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天回家,母亲咬着耳朵告诉我,父亲竟把客厅的垃圾桶当便桶。我看着父亲,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认真地读报,长青藤亲昵地搭在父亲的肩上,阳光温柔,一切真好。
吃饭时,父亲夹起几根菠菜,死死地盯着,仿佛跟它有仇是的。
“阿爹,怎么不吃呢?”
“莲儿,这是什么菜?这么绿。”父亲皱着眉,啪地扔下筷子,拂袖而去。
父亲爱吃榴莲,我在楼下买了一只送去。父亲边吃边开心地说,“好吃,这是我第一次吃榴莲。”
“真是老糊涂了,昨天还吃过了。”母亲抹着眼睛说。
无情的岁月,它染白了父亲的发,又一点一点夺去父亲的记忆。
父亲开始整日窝在家里,找那些旧鞋、破伞,竹凳……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忙得不亦乐乎。一段时间后,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供父亲修补了。
母亲刚好新买了几把椅子,父亲把椅脚通通锯下,理由是太高。可第二天,又把锯下的椅脚给接上了。母亲心疼地说不出话。
那天,父亲兴致勃勃地把客厅的沙发和餐厅的椅子,用玻璃丝带全部缠在一起,说固定了地方家里就不会乱。母亲拿起剪刀咔嚓几分钟,父亲劳动了半天的成果就给毁了。父亲也不恼,还一个劲地乐。
父亲的记性越来越差,他会突然想不起家人的名字,整日昏昏欲睡,脾气变得急躁。“神经病”几乎成了他的口头语,而且不管场合、不分对象。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离我们越来越远。
惶惑不安中,我们把父亲“骗”到了医院作了一次全面检查。小脑萎缩,而昏睡、暴躁、记忆力减退是此病最明显的症状,往后余生,父亲与药日日相伴。
全家人小心翼翼地跟父亲说话,一天三次提醒他吃药。父亲有时很配合,有时直接把药从窗户扔出去,然后,恶作剧般的偷笑。
我们劝说父亲去活动室健身,打牌、学跳舞、哪怕聊天也行。父亲说,都是一帮土老头子,有啥好聊。不屑的样子,仿佛自己正当华年。
怕父亲无聊,我们去花鸟市场买了几条金鱼,弟弟还特意买了增氧泵。父亲一眼欢喜,从此日夜惦记,怕这些鱼儿饿了,半夜都会起床喂食,没到半月,都撑得死翘翘了。
父亲郁闷,说自己是刽子手。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我们故意提起他的学生,夸他桃李满天下。父亲立马两眼放光,眉飞色舞讲着过去的往事,记忆一下那么清晰,眼里满满的自豪和满足。
去年金秋,我们全家去了周庄古镇,大家忙着拍照。唯有父亲跟一帮老外聊得神采飞扬,直到我们一催再催,他们才依依不舍地互道bye、bye。走出十几步,回头,几个老外还对着父亲挥手。
回家后,趁着父亲兴致,我铺开宣纸,让父亲素描一幅周庄写意。父亲接过笔,唰唰几下,又顿了笔,茫然地问,“莲儿,我没去过周庄,怎么画?”
我从来不曾想过,父亲会老。
我无法追赶夕阳,就着时光,我只能,一遍遍执念……
我没多少清晰的记忆
恰好每个片断都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