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的真名是武麒麟。这名字花了二百块钱起的。当初，他爸把写着名字的纸，如捧珍宝般递给上户口的女民警，嘴里说，那两个字念“麒麟”。漂亮的女民警瞥了他爸一眼，没吱声，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双手敲得键盘噼里啪啦地响。他爸等了一小会儿，如同聚焦般眯了眯眼，又强调地说了一遍。
　　 这次，漂亮女民警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双手离了键盘，一手拽着刚从机器出来还热乎的户口本，一手掀开钢印的手柄。咔嚓，手起刀落般盖了钢印，啪嚓，又飞刀般钉到了柜台上。干脆利落得让他爸老武一呆，暗想，这女人真狠，二话不说的就把“麒麟”戳上了。想到这，忽地觉得不妥，心一咯噔，马上在心里呸呸一连串，之后才安了心，拿着户口本出了门。
　　 后来，武二跟他爸老武宣布，决定留在叶赫保护苍鹭。他爸老武一边痛心疾首地骂他，一边跺得地板呼咚呼咚响。他爸老武定是把地板当成儿子了，所以不顾自己的关节炎，一脚跟着一脚地狂跺。而就是这番狂跺，把当年那咔嚓一幕从脑海深处跺了出来，他爸老武的心又是一咯噔，一下子收了声停了脚，僵了般呆立。
　　 秒针走了三格半，他爸老武才惊疑地注视正低头的儿子。想难道那一戳真把原本应该是麒麟的儿子戳成了个二货。这念头一出来，心突突地颤了几下，一股酸就从鼻腔冲上来，说不出来是悲痛还是悲愤的情绪，绕满了胸腔。接下来，有点活不下去的绝望，让他爸老武来了个天欲绝我式的仰天长叹。
　　 一直计算着苍鹭每天需要补充多少鱼，需要多少钱的武二，突然发觉气氛不对，刚才还弄得耳朵眼儿直痒痒的声音没有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发现不是耳朵的问题，就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恰好是他爸老武的天欲绝我式。就噗嗤乐了，没心没肺地说，爸，你这是曲项向天歌呢啊？
　　 缓了缓神，他爸老武瞟他一眼，但没吱声。武二见他爸没骂，眨了眨眼，想了一下，试探地说，爸，你骂够了？他爸老武依然没吱声。武二笑嘻嘻的，有了得寸进尺，说爸，你要是骂够了就给我钱吧！我还得回去呢！
　　 话音一落，他爸老武四处撒目，又拉磨地转了一圈，然后低头，弯腰，伸手几乎同时进行，一把薅下脚上的拖鞋，嗖地，向他撇过去。接着有了吼声，以后就别叫麒麟了，叫二货正合适。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说你这货是挺二的。
　　 我跟武二相处得甚好。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年龄相近，他91年的，我90年的，都喜欢网络游戏，都曾经有过钻游戏厅，上课看老师黑板上的每个字、每道题都觉得杀机四伏，仿佛随时都能蹦出暗藏敌人的感觉。也有被老师暴损，被家长暴打，想浪迹天涯或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念头。又都喜欢水浒、星际、复仇者联盟系列，内心时不时会冒出拯救人类的傻气。不过，武二却有一种我没有的情怀。
　　 见面的那天，是下午。我沿着江边找他，在拐弯的江岔子看见武二像河马似的哗啦哗啦地往岸上走。他穿着连体水裤，身材不高，大概一米七二三左右，黑且瘦，颧骨和额头略显凸出，两腮却有些凹，这样一来，眼睛看上去有了深潭感觉。他看人的目光有些跳，好像一啄一啄似的。
　　 我俩坐在背风的山坳里，说了说他在网上发的受伤苍鹭情况，又说了说他新近捡的小苍鹭。说着说着，他描绘了一幅美景，清晨或傍晚，苍鹭在浅水处傲然静立，或突然三五成群，展翅高飞，又轻落水面，阳光洒在苍鹭的羽毛上，灰色羽毛闪出七彩的霞光。他划着小船滑行在安静的水面，耳边传来苍鹭喉咙的咕噜声，水草的晃动声，甚至还有鱼在水里的游动声。停下船，仰望天空，远眺群山，突然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叶赫是好地方，山清水秀，树林茂密，鱼虾丰富，一片开阔的湿地，极其合适苍鹭生存。只是从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开始，叶赫沿江的村子在江里围网养鱼了，靠村子的浅水域，一眼望过去，育鱼虾的池子就像打了格子的算术本。苍鹭栖息地缩小，食物链供缺，就会啄食养的鱼苗。于是，来自人的威胁，自然环境和生物链的威胁，造成苍鹭数量越来越少。慢慢地，叶赫很难看见成群苍鹭的身影了。武二来叶赫登山，在东山下的树林见到了受伤的苍鹭。
　　 这货从小喜欢动物，飞禽啥的。五岁时养了一只兔子，他爸老武，当时还是小武，恨得咬牙，但是他说了不算，爷爷说了算，爷爷的原则是，孙子要什么给什么！后来，他爸实在没办法了，偷偷把兔子拿到单位实验室做了实验，又去鸟市买了一对娇凤，跟儿子说兔子变鸟了。武二当时正迷孙悟空，就信了，天天守着鸟，等变回兔子。娇凤算是安静的鸟，但只要是鸟就得叫。这下，省了闹钟，一大早定被弄醒。睡不好，他爸偷偷把鸟放了。武二从幼儿园回来，一看兔子没变回来，鸟也没了，坐地上号。爷爷心脏不好，这一号心颤如同弦，指着儿子直唉呀。他爸小武薅起儿子，拽出了门，直奔花鸟鱼市。这可好，不但兔子回来了，鸟回来了，还弄了一对乌龟和几条鱼，本来他还想要一对仓鼠，可是，他爸用浑身解数，连哄带骗才算作罢。
　　 也正是因为这喜欢，武二才学了兽医。临来叶赫前，在宠物医院上班，给猫狗做节育手术，当然了，有时也拉拉皮条，配个种啥的。
　　 他说，苍鹭跟他是一见钟情。我说屁个一见钟情，你这货就是让爷爷惯的。武二低了头，小声说好久没去公墓了。又说，爷爷一定会同意我留在叶赫的。武二是让人着迷的，他身上具备了天真、真情，又具备了执着。所以，尽管他描绘的，我没见过，没感觉，没体验过，但也被迷了般隔三差五来这里找他。
　　 风和日丽的日子，倚在树上，看蝴蝶飞，听江水流，微风传来阵阵青草的香气。他把他的破望远镜递给我，让我看对岸的树林，看晃动的树梢偶尔飞出苍鹭的身影。这时，他会掏我的烟自己点上一支，再给我点上一支。接下来，我们闲聊，聊最新的手游，也吐槽某网红，相互嘲笑对方的观点，也会彼此默契，一言不发各想心事。
　　 在渐次到来的明媚阳光里，歪躺在草地上，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这时，武二就跟我说起了他爸老武，说他爸老武跺脚骂他。说他爸老武撇过来的拖鞋，没碰到他，把他妈给他削的一盘水果砸翻了。正在厨房做红烧肉的他妈，拿着锅铲冲了出来。
　　 武二他妈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性格柔弱，说话从来都不大声，那天挥着锅铲冲他爸老武吼，有完没完！当时，他爸老武立即住了声。
　　 晚上睡觉时，他爸跟他妈说了当年那一戳的事。武二说，他偷摸趴门缝是跟他妈商量好了，趁他爸睡觉时偷钱。没想到，听了这话。
　　 他妈说，不是麒麟就不是麒麟呗！他爸唉了一声，说我也不是非得要他做什么麒麟，但也不能不务正业啊！咱老武家老老实实过日子人，哪有这么不着调的。他妈辩解地说，儿子说保护苍鹭是为了自然界和人类和谐统一。他爸老武说那鸟用他保护啊！自然界和人类用他统一啊！他那就是玩鸟，说什么你都信呢！真是慈母多败儿！他妈不高兴地小声说，你不信，他也是你儿子。他爸老武说他是我儿子，可怎么一点不像我啊！像谁呢？他妈立刻嚷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顿了一下，赌气地说，你今天要不说出像谁，我跟你没完。他爸老武解释，不是那个意思。他妈不言不语，就是个沉默。
　　 静了一会儿，他爸老武吞吞吐吐地说，我爸以前好像说过，我爷爷的爷爷玩过鹰。停了停，又说不叫玩鹰，是叫鹰猎。
　　 这下找到根儿了，我笑着说。武二说他妈也是这么说。
　　 阳光好像也为这找到根儿而欢天喜地。武二也微侧头，眯着眼，笑呵呵地配合着这欢天喜地。我调侃他，说你应该做面大旗，上面写鹰猎后代，往江边一插，也算出师有名。他噢了一声，转了过来，小眼睛在我脸上不怀好意地一啄一啄，说那你给我做一面呗！我斜了他一眼，说我没钱给你做旗，只能把我的白床单拿来，找根杆子挂上，你就扛着吧！他瞥了我一眼，哼了声，说那我就找根绳子一头拴你脖子上，一头我牵着。我坐起来，怼他一下，说了句，你这货。他回怼我，不示弱地说，你这厮。
　　 此时，武二在叶赫已经两年多了。他在村子里租了个小房，房东是个老头，以前也在江里围网养鱼，现在种地。租给武二的房子以前是放渔具的，就在正房的对面。院子挺大，院中间有棵树，树下有个不用的磨盘，武二没事就蹲磨盘上，房东见了喊他下来，不让他蹲。
　　 武二跟房东处得不好，跟村子里的村民处得也不好。
　　 村里人不愿意武二喂长脖老等——当地人管苍鹭叫长脖老等。村里人说长脖老等多了，他们的鱼虾损失大了很多。武二说苍鹭智商不次于哺乳动物，苍鹭还乖巧，基本都在放养鱼的那片水域活动，也就是新迁徙来才会偶尔到池里吃鱼虾，等过段时间就好了。村民说过段时间鱼苗都祸祸了，我们吃啥喝啥。武二说放放空枪，吓唬吓唬。村民说没用。就这样，武二说，村民说，各说各的理，说来说去就摩擦出火药味了，几个回合下来，火药演变成硝烟了。
　　 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时，已经七点多了。骑上摩托车，一路狂奔到了叶赫。在乡医院，武二在走廊一手捂着流血的头，一手辅助着吵架的嘴，指着几个人像画×似的来回摆动，眼神不再是一啄一啄，而是直直的，像要发射的火箭筒一般。
　　 一个箭步，我冲了过去，挡在他身前。见我来了，几个人把喊声转向了我，七嘴八舌大喊赔钱，大喊武二打伤了人。受伤的人站在几个人的后面，精廋精瘦的，脑袋包得像木乃伊似的，隔空又挥胳膊又是踢腿的，好像他会火云神功，能把拳脚打过来似的。
　　 武二的手指缝有三条半凝固的红色小溪。我说别吵，别吵，先处置一下伤口。没人理，再说，依然。我一米八，体育学院毕业，有俩长胳膊，就左右开弓，扒拉出一条路，拉着武二进了处置室。那几个人喊着跟过来，我倚在门口，说你们报警吧！啪地，关上处置室的门。
　　 我跟清创的护士说也把武二的头包得跟刚才那人一样。护士撇着嘴说，那得再交一份处置费。武二一听到钱，一把拽住我，嘴里冒出一串鱼泡泡似的不不。最后头上只盖了块四方纱布。
　　 那几个人真报警了。
　　 一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警察几分钟就到了。小警察五官很是端正，就像艺术学院的学生。看了武二的身份证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挂在了嘴角。我看了看小警察胸前的名签，上面写，龙麒。我小声跟武二说，严格意义上讲你们同属一科。他问什么科？我说神龙科。武二上去怼我一拳，龙麒警察看见了，说了句，怎么还要起内讧啊！我说闹着玩儿。龙麒警察很奇怪地看看我俩，问武二，你先动的手？武二说他们也打我了。那几个人像尾巴似的从龙麒警察身后摆了出来，指着武二嚷嚷，龙麒警察隔在中间，吐沫星子像毛毛雨般落在他脸上。龙麒警察很淡定，稳住下盘，上身微仰，脸上扬，下巴对着正短兵相接，争吵激烈的嘴。
　　 你先动手打人的。
　　 你们先打伤了苍鹭。
　　 苍鹭是你家的啊！
　　 武二吭哧了大概三四秒，说苍鹭是国家的。那几个人一听，相互看了看，接龙般地说，鱼苗也是国家的。
　　 听到这，龙麒警察伸出两手，往下一压，说别吵了，我也听明白了，我们都是国家的。说完，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地看受伤的两人，说看你们俩吵架的样子，好像没什么大事。医药费先自己拿，等我们调查清楚了该谁拿谁再拿。那几个人立即反对，说这不很清楚吗？他把我们打伤了，说着把头包得像木乃伊的人往前一推。武二也不示弱，指着自己的头，这是他们打的。龙麒警察问那几个人，你们谁打的？那几个人相互看看，没人回答。
　　 稍微静了一会儿,像木乃伊的人说，我的医药费他出，他的我拿。这话一出，我条件反射地摸摸兜，担心这两张十元的纸币够不够。
　　 龙麒警察想了一下，张开两手，示意把缴费的票子都给他。我把缴费票据放到他左手，对方放到右手，龙麒警察两手同时一收，放在眼前，认认真真地看着，那神情好像电脑里出来的钱数不准确，而需要他这人脑再算一遍似的。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脸，对盯着他的十几双眼睛说，钱数一样。说着举起两张淡绿的小票。十几双眼睛一起凑过去，一看，还真是一样。
　　 出了医院，武二说那个护士骗他。语气忿忿不平的，好像他吃了多大亏似的。走了两步，又突然怪叫了一声，哎呀我去。接着说，我怎没想到呢！要是把头也包成那样，拍张照片给我妈发过去，也许能骗点钱。我想起他爸老武的话，在心里说了句，慈母多败儿啊！见我没吱声，这货不知廉耻地凑过来，说你施展一下美男计，让护士再给我包包呗！我对他做了一个扇的动作，他一闪身，嘴里发出嘶了嘶了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疼了还是因为遗憾。
　　 事后，我们几个兄弟，也都是当初跟我一样，看见武二发的苍鹭图片，而找到这里自愿结成保护苍鹭联盟的人，聚到了叶赫。大家在武二的小炕上研究派谁去议和。然而，也就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有了结果，派我和另一个哥们儿去。大家说我们俩巧舌如簧。另一个哥们儿是推销酒的，不管在哪里，不管正谈什么，不管你烦不烦，三句话说完就开始推销上。兄弟们逗他说，正好给你个开拓市场的机会。推销酒的哥们儿假装想了一下，说了句，也对啊！跟着我就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