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五世缘(散文)
一
我有两个亲外婆,年少的我和伙伴们在一次玩耍时随口就说出了这样的一个情况,当时就有聪明的孩子反对,说不可能,我说有什么不可能,两个就是两个,我是个懂事很晚的一个人儿,上初中的时候还不辨亲戚关系,即使知道了还是很模糊,比如舅与母亲的关系,一直也认为有两个亲外婆是正常的事情,本来就是那样,他们只有一个才是不正常呢。
一个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做“谢岗”,另一个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做“周小庄”,在西面,为了辨别清楚,我管家是谢岗的外婆叫“谢岗外婆”,家是周小庄的叫做“西乡外婆”。两个外婆的年龄都不差上下,都是慈祥和蔼的老人,她们对我都是一样的亲近,从没有感觉出她们哪一个对我有明显的疏远冷淡。孩子们的自制力太差,做错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孩子们能做出很多危险的事情,但自己却不知道那种危险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和伤害,比如在柴禾窝里玩火,在离家几里地、而且很深的围堰里洗澡,上在很高很高的树枝头上,把炮竹放在玻璃瓶子里放,把农药、老鼠药当做美味享用,所以孩子们都是讨大人嫌的,但两个外婆从没有对我板着面孔严厉地训斥或者不轻不重地、做做样子地吓唬我,每当我正疯玩得兴起,她们总是在一旁不厌其烦地一再叮嘱:“孩子,小心点!”不知道两个外婆相互认识不认识,但在我的记忆里她们是从来没有走动过的,也从来没有见过面的。
相对来说,她们在我的印象里,谢岗外婆保留得更深更早,谢岗在我们村子的东面,是邻村,至多有二里地,只隔了一条小河沟;“近”给走动造就客观上的便利,而周小庄离我家有十五里路,路也不顺,“远”让走动主要在逢年过节,平时很少。那时的农忙季节,大人们经常在夜里还要下地干活儿,那是我们还小,睡熟了就是自己被偷走也不知道,哪里还能照看门户?这时候谢岗的外婆就来了,住到我们家里。老人们不知道是因为操心还是本来就不睡觉,几岁的我在深夜醒来的时候屋里的煤油灯总是在亮着,谢岗外婆不是在收拾这就是在收拾那,此时家里也总是难得的干净,什么东西都是摆放得有条有理。我有个现在说起来都脸红的毛病,我尿床一直尿到初中,在学校里我不敢晒被子,其实尿床的时候自己也总是知道的,每次有了尿意总是慌里慌张地找地方,寻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或是厕所里掏出来鸡鸡就尿,一尿完马上就醒了,糟了,这才知道是在做梦,是尿到了床上;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尿床,但只要谢岗外婆在我们家里,我尿床的次数相对少了很多,谢岗外婆总是在一定的时间段里喊我,千呼万唤,我才迷迷瞪瞪地醒来,闭着眼睛在外婆的引领下尿了尿。谢岗外婆很少住在我们家里,也很少吃饭,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太,虽然身体硬朗矍铄,但大家还是为她担心,但这种担心对于她来说是多余的,她往往是在晚上吃罢晚饭来到我们家里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回去了,昼伏夜出,是她在我们家里的行动习惯。后来听母亲说,很多时候她并没有让谢岗外婆来,是她自己要来的,我家里的情况,似乎她比我们家里所有成员更了解,需要她的时候她会准时地出现。
长大了,知道了家庭更多的往事。
我们家在很多艰难的关口,都是在谢岗外婆家度过的。
我们家是地主成分,原有的房屋都被分掉,父亲是一个乡村教师,常年在外漂泊,我的爷奶在父亲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实际是一个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人,父亲的家其实就是谢岗外婆的家,母亲嫁给父亲的前些年,原本就没有在我们自己的村庄里生活,一直住在谢岗的外婆家。相对我和其他姊妹们来说,大哥对于谢岗外婆家的感情远远比我们深厚的多,我大哥就是在外婆家出生的,也是在那里成长的,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到光着屁股的孩提时代,再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大哥许许多多的美好记忆都是关于谢岗外婆家的记忆,人生之初许许多多的快乐时光都是关于谢岗外婆家的时光。大哥的名字和我们姊妹几个有明显的不同,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也是按照着舅家老表们的字牌起的,他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外婆家大家庭的一份子了,他和舅家的老表们已经融入了一种亲弟兄们的情谊,这和他们后来维系着一种旷世持久的来往有着必然的联系。上个世纪六零年是一个自然灾害加上特定的历史时期,母亲和我的一个姐姐在家生活,我姐姐已经七岁了,但还是被饿死掉了,当时大哥还在谢岗外婆家,在大家遭受着同样灾难的情况下,虽然大哥也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但还是还是躲过一劫。母亲也已经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来,事实上母亲在家再呆上两天,她的生命也就会停留在六零年,黄土地里再添加上一个坟头,因为母亲接连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加上失去女儿的悲痛,她已经头晕目眩,只想昏沉沉地睡去,这时候幸好谢岗外婆赶来了,来了一看情况只说了一句:闺女,咱们回家!文革时期,我父亲被打成了右派,到周口西华县劳改场改造去了,生活的担子全部落到了母亲一个人身上,我的母亲——一个个头瘦小单薄的村妇,抚养着几个孩子,里里外外全靠她一把手,体力上的劳苦,精神上的歧视,一个女人和一个家庭生存的窘迫境况不言而喻,好在有外婆家的帮助,当父亲回来时,还是一个好端端的家,完整的家;要知道,那时像父亲这样情况的,多少的家庭都是家破人亡或者是妻子离散。
我没有见过我的谢岗外公,但父亲母亲经常提起有关外公的事情,当时我并不以为然,现在的我觉得谢岗外公简直就是一个奇人,一般人只能望之项背,虽然谢岗外公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世俗之人。秋收农忙时,外公晚上在场里看庄稼,毫无疑问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防盗贼的;但有一次真的来了盗贼,他醒着,那盗贼正迎着他的对面,他乘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了那人的真面目,遇到了这种情况,郑板桥老前辈留下了吟诗驱贼的千古佳话,谢岗外公不会吟诗,但也没有佯装地弄出任何声响来以示提醒,他竟然轻轻地翻过身去背对着盗贼,那盗贼是一个他所熟悉的人,他发现之后怕盗贼发现他,怕那贼难堪,结果是那盗贼偷走了几捆子的谷子。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干了一件一生都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在子女的面前从没有说过,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那年卖了一头驴,那头驴是家里唯一值钱的家当,是母亲辛辛苦苦喂养的,卖的钱用来是买房子的,说的好好地,第二天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房子,是一个家庭的必要的硬件,存在生活的基础,当天晚上他却神使鬼差地去赌博了,输掉了半个驴的钱,买房子的事情自然是成了泡影,父亲不敢说,他哪敢说啊。不久之后谢岗外公来了,父亲本以为要被狠狠地数落一顿,但谢岗外公什么也没说,似乎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问他还缺多少钱才能把房子买下,父亲嗫嚅着回答了,没想到谢岗外公是有备而来的,把缺额补上了。自此以后,我家才算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有了真正的家,在这个家里,有了二哥,有了姐,最后有了我。我们就在这样的一个家里生活着,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多年之后我才确定无疑,我的谢岗外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亲外婆是西乡外婆,西乡外婆才是母亲的亲生母亲,谢岗外婆和我母亲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父亲一生娶了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就是谢岗外婆的亲生女儿,听村里的老年人们说她很长得很漂亮,也很知书达理,但嫁给我父亲后不久就患上了当时叫做“老鼠疮”的疾病,这种疾病现在应该叫做“淋巴结核”,在那年代这样的疾病是不治之症,谢岗外婆唯一的女儿死掉了,她没有生育,被埋在村里的东岗地下头,孤零零的一个坟头,坟头很小。我家的责任田离那个坟头很近,常常路过,但在我结婚之后、有了儿子之后还不知道那是谁的,知道了每在上坟的时候也被疏忽掉,事实上在脑海里就不曾存在,我从没有自己一个人去给它烧过一张纸,磕过一个头做过一个揖,不曾想过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寥寞的、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坟头在我的生命中至关重要,是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相通的必要纽带,当然,这都是谢岗外婆的女儿所不知道的,不知道身后关于两个家族许许多多的事情。
后来父亲又娶了第二个妻子,第二个妻子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二
我姊妹四人,两个哥,一个姐,我。
我父亲是一个散漫惯的人,一生都在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但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宣扬他的人生真谛,说精神财富远比物质财富更重要,这一点没错,可能是人们公认的一个真理,但我一直怀疑他是在遮掩家庭的窘迫,推卸自身责任的自我安慰、寻找心理上的平衡,他一生一世所获得最大的、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财富就是由谢岗外公资助购买的的房子,房子属于“老房子”,老房子就是土坯瓦房,低矮窄促、破旧昏暗,几十年过去了,还是那老房子,父母二人一辈子就在老房子生活,直至终老。虽然八十年代整个社会的物质都相当匮乏,但村里已经开始了第一茬的变化,土坯房子被青砖蓝瓦房所代替,娶媳妇有三间青砖蓝瓦是首要条件。
没有房子,家庭成分又不好,我大哥的个头又矮,多重因素,我大哥的婚事成为一个难题,事实上,像我大哥一样境况的那代人,他们很多都打了光棍,或者结婚很晚,有的娶了四川女人,他们是无辜者。谢岗的小舅在县城,在当地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文革前在县里组织部任职,文革期间被打成右派,平反后在银行系统当领导。小舅把大哥安排了临时工,在一个单位食堂里做饭——伙夫,临时工在现在看来连屁都不是,但在那个年代,似乎也是香饽饽的。应该就是冲着大哥是一个“有工作”的人,这才有人肯给大哥提亲事,才有姑娘嫁给了他。大哥的婚事有点骗婚的味道,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后来大嫂总是这样骂我大哥:“驴屎疙瘩外面光”,赶到现在,这样的婚姻恐怕是靠不住的。
大哥可能是遭受了他所成长的时代太多的歧视,似乎这个社会愧欠他的太多,造就了他成为一个典型的愤青,有了一点的委屈便要发泄,隔一段时间不弄出一点动静来就好像他就不存在了,动不动就是告状上访,他站在政府的大院当中破口大骂是人们经常提起的谈资。那时候政治环境远不如现在,民告官往往是没有把官告倒,自己却被弄倒了,弄倒了还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谁弄的,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这样真实的例子并不鲜见,但我的大哥一直安然无恙;不是没有人不想弄他,对他心慈手软,早恨之入骨,中国官儿的职业和特长实际是研究社会关系的,他们就是睡着觉也非常清楚旮旮旯旯里、隐蔽或者不隐蔽、大大小小的关系中的来龙去脉,听说几次都是在要对大哥采取措施时,他们看到了大哥背后的小舅,但我知道,真的没有了小舅,大哥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改变,性格使然。但境况绝对也不是这个样子。
二哥整个一生似乎都没有摆脱掉小舅的庇护,但他也是让小舅最痛心的一个人。
二哥上中学的时候就在跟着小舅,当时小舅的家庭并不富裕,全家人仍都还在谢岗乡下。二哥高中毕业后,小舅安排他到银行做了储蓄员,但二哥错了两次帐,每次都是伍佰元,那时候他们的工资每月才三十元,三十元也就是高工资的,无奈,小舅又安排他到一个厂子里做会计,但二哥并不领会小舅的苦心,他还抱怨小舅给他安排的都是临时工,是的,作为那一带人,他们的思想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他们不可能利用手中的权利为所欲为,因为这小舅得罪了不少和他有着真正血缘关系的亲戚,就是临时工,小舅也没有答应他们。也就是在这期间,二哥也结婚了,并不麻烦,虽然家境并没有改观。后来二哥孑然一身去了新疆,但有幸的是他并没有做盲流,没能切身体会到当年盲流者那种非人的遭遇,因为他带着小舅的亲笔信,小舅的舅家老表在新疆兵团工作,那封信不仅仅是简单的一些客套话语和嘱托,而是一种信誉和力量,因为小舅的舅家老表当年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也受到了外婆家的救济,外婆家对他们的好他们一直也在默默地铭记着。
我姐是天底下最笨的一个人,学习成绩总是一塌糊涂,家务也做不好,她瘦小单薄,口笨嘴拙,在她身上发现不出有任何的优点或平常之处;可能是只有她一个女孩,父母有点偏爱,一直担心姐将来的生活,不知道将来的农活能她折磨成什么样子。老天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姐却是天底下命运最好的一个人,幸运还是因为小舅的缘故,小舅也把姐安排在一个厂子里做工。实质上就是有了这样的一个跳板,我姐才嫁在了县城,完成了由一个村姑到“城里人”的世俗过程。“三年学成秀才,十年学不来买卖”,没有人说我姐是做生意的料,但起初我姐在街上练摊,到现在做服装生意,生意不能用红火来形容,但维持养家糊口绰绰有余。城里人的姐夫并不敢歧视相貌近乎丑陋、如此平庸的姐,姐从来不做家务,一直都是姐夫做的,现在我外甥子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还在做。
每想起年轻时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极其幼稚、荒唐可笑,比如上学这等大事,九零年我高中毕业,名落孙山,当时宣传的大学生就业政策是“双向选择”,意思就是不包分配,不包分配上大学干嘛啊,白白地浪费青春,这就是“读书无用论”的开始,我放弃了复读,义无反顾,决然悲壮。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当时没有复读的同班同学不足十人,参加复读的,在第二年,第三年没有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总之非常惭愧,没能从这一条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根本之路上走出去。父亲的美好愿望彻底破灭,却也第一次激起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职责担当,他要凭着自己的能力解决我的人生前途,因为他没有勇气向小舅求助,两个哥哥和姐的事情已经紧紧地堵上他的口,我们的不争气让他的颜面扫地,他无法张口。父亲向单位申请了理由,这种理由有点倚老卖老、无赖耍孬的味道:我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未没向单位提过什么非份要求,像我这样的老同志,有的让其子女接了班,我没有,有的同志的境况比我强得多,但单位都给予了照顾,我没有。父亲单位答应了,需要很多的程序,所谓的程序,事实上就是盖章的事儿,在最后的关头,缺少了一个章印儿,一拖再拖,父亲彻底没辙了——没有人事关系,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自身又没有能力,办一件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当然,随后由于小舅的介入,一切迎刃而解。此后,我便在令人羡慕的“国企”上班,有了将近十年的“工人”人生历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我结婚的时候属于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裸婚”,只花了二百块钱就成立了一个家庭,尽管妻子从来不承认这种事实,从没有因为后来我由一个工人变成一个农民,一个农民变成一个行色匆匆、四处漂泊的农民工而说一个悔字,也没有因为家庭窘迫而说一个怨字,生活上的艰难而说过一个苦字。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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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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