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也没有梦到我会种瓜。
　　 连续三年种了西瓜，前两年都是涝。
　　 谁也没有老天任性，谁拿它也没办法，它想把世界弄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一丁点儿的面子都不给。它吝啬起雨水来一滴露水都不肯恩赐，让你绝望，要是挥霍起来让你生不如死；老天最有情也最无情。那两年的老天似乎和西瓜有仇，就是冲着西瓜来的，就是和西瓜过不去。瓜胎儿刚大拇手指头那样大，它就哗哗地来一场，瓜胎儿几乎全部流产，如此循环。瓜秧得了雨水疯长，没有瓜胎儿和它争养料它更狂妄，肆无忌惮地嘲弄着农人美好的愿望。聪明才智在被动中被逼迫出来，有人用塑料袋把瓜胎儿装起来，塑料袋不行就改用厚纸袋；有人用小瓦遮起来，一个个的瓜胎儿都得到了这样的特殊呵护；劳动强度并不大，但窝瘸人，量大，一个个地做下来，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避免了雨水直接的冲刷，但避免不了雨水的浸泡，结果徒劳。
　　 看着一个个瓜胎儿，如看到婴儿般的爱怜；看着它们的生命一个个地被剥夺，悲痛无法言说。从地一头走到另一头，仔细地看寻找，寻宝一样的寻找，挖地三尺地寻找，如果看到一个拳头大的就会惊喜若狂，感慨禁不住地发出声来。存活下来的，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幸运——可能正好被一个硕大的西瓜叶子挡住了雨，那个地方比周围高；长久的磨砺，有的西瓜胎儿似乎也具备了智慧，它要寻找最合适的地方安家。
　　 当西瓜一车子一车子出现在街市，人们总是用极其挑剔、苛刻、怀疑的目光审视它们，就连长相也要符合人们的审美，歪瓜总是被歧视被抱怨被贱卖，但谁知道它们经历了怎样地九死一生，对生命如此地执着。
　　 对太阳没有谁比西瓜更崇拜了，它把太阳复制到了自己的身体内，用生命的颜色打造自己的全部，一个西瓜其实就是一个血红的太阳，只不过用一个翠绿的外衣包裹着而已。我儿子小时是不吃西瓜的，看到杀开的西瓜哇哇大哭，可能，在他的眼里就是血，触目惊心的血；妻子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拼命地挣扎，把西瓜往他嘴巴里塞，嘴巴比喝药时都闭得紧，牙齿撬都撬不开，你拿哪边，他的脸撇扭到了另一边，左右扭动，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杀他般地惊悚。
　　 阴雨连绵带来的问题是一系列的。瓜不甜，味道水淡，或怄麻气。不容易存放，很多在地里长着长着就崩地一声炸开，炸开的声音心惊肉跳。相对而言气温凉爽了很多，需求量减少。自然价格低贱。
　　 卸瓜用肥料袋往地头背。粮食和身体接触面多，松软，只要身体健壮，二百斤的麻袋也能扛得起，西瓜疙疙瘩瘩，接触面小，硌脊背，一次背不了几个，走着不断地改变姿势，换肩膀，什么样的姿势都咬牙咧嘴地难受。土地早已酩酊大醉，一滴水都喝不下去了，扑哧一声整个小腿儿都陷了进去。脚拔出来就是一眼井，很快就涌满了水。必须要一口气背出去，地下全是泥巴，否则就是一身猪打泥，滑稽可笑，笑不出来。一趟儿一趟儿背往地头，每一趟儿就是一次卓越的征服，考验着耐力和情绪的极限。
　　 西瓜摆了一屋子，每天都要扔掉几个坏瓜，坏瓜很难发现，需要一个个地仔细检查，屋里充斥着坏西瓜的味道。一些日子过去之后粪坑里尽是西瓜，引来了大量的苍蝇和小飞虫们，黑压压的，嗡嗡作响。家家都是这样。
　　 商贩们都在公路上收购。我们村离公路很远。路上尽是泥流，车子上甩满了泥巴。途中有桥被冲坏，无法通过，绕了很远。
　　 都急于出售，瓜车拥挤不堪，杂乱无序，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拼命地往里面挤。挤占了公路，过往的车辆通过极其缓慢，司机们通过喇叭的长鸣来表达他们的愤慨，但没人理睬他们。场面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粮管所交公粮的场面有得一拼。价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商贩们说了算。非常挑剔，个子要大，八斤以下的不收，样子要好看的，两头匀称。什么事情都脱逃不了人情的围追堵截，商贩们依靠的是本地的联系人，联系人的亲戚们免不了有种瓜的。不管怎样，瓜能卖掉就好，当天能回去就好。一大早地去，夏天的天那么长，有的回去就灯火阑珊了。有的等了一老天也没有卖掉，有亲戚的找了亲戚，其实有的亲戚并不近，多年没有来往了，没想到卖瓜把亲戚的关系重新联系上了；把瓜车停在了亲戚那儿，人回去，明天再去；没亲戚的原车怎样地来再怎样地去。
　　 当时我没有拖拉机，我央一个堂兄帮我拉去卖的，中午管了饭，又给他灌了二十斤柴油。第一年两亩西瓜，挣了一百多块钱；没扣除成本。
　　 第二年种瓜的面积、农户骤减，我没有放弃。
　　 第二年我才知道，第一年并不糟糕。第二年西瓜不论斤也不论价钱，论车。我的一车西瓜满满地一拖拉机斗，商贩瞥了一眼说二十块。我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问了一次，第二次证明我的听力非常正确，没错，就是二十块，一拖拉机斗的西瓜有一千三百斤左右，一千三百斤西瓜就二十块！我从来不会伪装，内心世界在脸上暴露无遗。我不知道当时我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定是狰狞或穷凶极恶；虽然我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我说二十块，得了，我把瓜卸到沟里，一个一个地摔个稀巴烂。那商贩的话我现在也记得清楚，他的话极其温和，却能激起无比的愤怒，他说你摔烂了一分钱也没有，一分钱也是钱啊，你看你跑了这么远，费了这么大的事，烧的不是水呀。我想我这样的冲动一定大有人在，绝非我一人。果真有人言行一致，发生在前几天，那人拉到附近把一车的西瓜全部倒进了沟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疯了一样用脚跺，搬起来一个西瓜恶狠狠地向另一个西瓜砸去。我没目睹现场，但我相信现场一定也是惨不忍睹的，血红一片。假如那天是我一个人，我想我的结果和那位素昧平生的兄弟是一样的。我感谢那位兄弟，他出了一口恶气，我的恶气也被发泄了，唯有这样才能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得酣畅淋漓。
　　 帮我卖瓜的，还是第一年的堂兄，他不理睬我，自我主张地讨价还价。他用诉苦来博得同情，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我听不得让人可怜的话，我几次都打断了他的话。经过一番艰难的谈判，成效卓著，竟然提升了整整一倍的价钱，最后以四十块成交。那次我给堂兄加油，堂兄自己都不好意思，坚持不让加；但后来我还是灌了二十斤的柴油给他送了去。
　　 农产品的价格高低其实和收入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价钱高时收成肯定不好，收成好时价钱肯定不高，这是从不会改变的铁律；炒到天价也和农民无关，农民手里的农产品从来就没有理直气壮过。
　　 第三年非常离奇，两件毫无相干的事情搅合在一起，令人啼笑皆非。
　　 第三年天气干旱，产量很低，两亩地就收了千把多斤。没用尿素或臭肥，上的是复合肥、钾肥、粪土，质量非常好，几乎全是沙瓤；“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至今我还坚信那年瓜的质量不可超越。2000年左右，我们那里曾有卖血经历的人陆续死去，不分年龄大小，据说都是患了艾滋病，谈“艾”色变，艾滋病原来并不是天外的事，竟然就在身边。传来县城南有一个艾滋病患者报复社会的消息，他把他的血液用注射器注射到了西瓜里，他到处乱跑，专一寻西瓜地，他到过哪里，多少个地方，究竟哪些西瓜被注入了携带艾滋病的血液，天知道。炎炎夏日里备受青睐的西瓜竟然成为了传染的恶魔，避之不及。瓜贩们似乎也死光了，没有人来收西瓜。上街卖瓜需要拿着身份证给人家看；就是一分钱不要，跪在地上向人家喊亲爹亲娘也没人敢吃。因此政府让专家在县电视台上辟谣，解释说这毫无科学根据；人的意识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辟谣的效果甚微，西瓜依然无人问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见识了谣言的厉害，它能颠覆所有真相。县城有一个同窗好友，经常走动，我说要给他送西瓜，那年他搬了新居，我不知道地方，但他最终没有告诉我他的地址，未必是这个原因，但这个原因也无法排除。但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西瓜一个个地坏掉，多可惜；当年夏天一个亲戚盖房子，我给他送礼时顺便送了他一车西瓜，盖房子的民工真有天大的口福。
　　 当年我没有卖掉一个西瓜。我痛恨那个人，虽然他的报复并不能得逞，但他的心是恶毒的；我又无言，一个人的绝望，并非不能承受极端的苦难，而是这个世界的冷漠。
　　 那三年美美地过了瓜瘾，我觉得把一生的西瓜都吃完了。奢侈的程度无以复加，稍微不如意就扔掉，接着杀，很可能一连杀几个，直到满意为止。每天都要吃西瓜，不知道吃几个。有些村民把西瓜当饭吃，不烧汤了，吃馍吃西瓜。
　　 三年下来我学会了种瓜，认得了西瓜的很多品种，每个品种的特性；也学会了怎样才能判断出西瓜是否成熟，比如看色泽，比如拍几下，听听声音，感觉内在的震动等途径；最科学最准确的还是看须抓，从西瓜开始向前查第七个须抓，这个须抓干的话西瓜就一定熟了。
　　 我自己都怀疑，三年之后西瓜倒成了我每年必修的一项农事，半亩地的样子，一直到出门打工，但不再以盈利为目的，任性地享受着自给自足的富有。我一直觉得，抱着西瓜就是紧紧地抱着了生活，极其沉重而又非常甜蜜，无数次地绝望，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不忘初心地苦苦经营，渴望着幸福生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