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追偿(短篇小说)
“咣当,咣当。”撞击电梯的声响,击碎七月的沉闷。叶一凡和同事激灵灵打个颤,同时抬起头看向办公室门口。一辆电动轮椅车从电梯里出来,熟练地开进了办公室。叶一凡从惊悚中回过神来,露出惯有的微笑,拿起刚从法院取回的判决书,对轮椅上的男人说,吴老师,你的判决书下来了,你看看,如果不服,可以在15个工作日内再申诉。
轮椅上的男人接过叶一凡递给他的判决书,仔细看了起来,脸上的笑意逐渐明朗。叶律师,结果我非常满意,要没有你的代理,这个官司真不知道该怎么打,也不会有判决书上的这个赔偿数额,真的很感激你!今天还得麻烦你给写个申诉材料,这两年打官司,我也多多少少摸了点门道,20年后我才50岁过点,到70岁,至少还得讨回18年的残疾赔偿金。你看我这样……
叶一凡看着轮椅车上的男人,愣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已经是法院给吴德的第三份判决书。
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沉闷的天,叶一凡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前来咨询的吴德。吴德进办公室的时候,也是坐着轮椅来的,是手推的那种。他坐在轮椅上,一边倾斜身体使劲推轮椅的轮子,一边在骂身后推轮椅的女人,你猪脑子吗,使那么大劲,把电梯撞坏了怎么办?
女人白了吴德几眼,说,你那么能,让我来干吗?
你他妈的,是不是盼老子早死?给我滚出去。吴德骂女人的时候,脸扭曲成苦瓜,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抓起手边的资料砸向女人。女人没有滚出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还嘴,捡拾吴德砸落在地上的资料。
叶一凡听着不舒服,问,你什么情况,慢慢说好不?
吴德听到叶一凡的话,猪肝色的脸上旋即开出一朵花来,忙不迭地、狠狠地从女人手里夺过资料,一股脑交给叶一凡。
医院的病历、住院证明、收费依据,买轮椅的发票,伤残签定费发票……叶一凡浏览手里的资料,眼睛在吴德的伤残等级证书上停留了两分钟,脸色就不好看了。
叶一凡放下手里的资料,坐直身体直视吴德,说说你发生交通事故的具体细节。
下午五点,某中学的体育场里,吴德抱着篮球和同学们打的正欢,旁边看球的同学听到吴德的手机铃声,大声喊,吴老师,你的电话。吴德把篮球丢给和他打球的同学们,走出操场去接电话。
老同学,这个星期六、星期天,咱们体育系的同学相约兰州,我做东,你可不能缺席哈……电话是吴德在兰州的同学打来的。他挂了电话,回到宿舍换了衣裤,准备好洗漱用品,放学时间也快到了。吴德走出校门,直接去了洗车站,坐上了开往兰州的大巴。
吴德,甘凉大体育系毕业,分配到某市镇办小学做体育老师。上班的第一天,他回到家没来由地对父亲发火,你看看人家的爹,他们的儿子不是分配到市属、区属的小学、中学,就是留在了省城,我倒好,教一些农村小屁孩打球。吴德的爹转身拿起院里的铁锨扛在肩上,边往院子外走边骂,兔崽子,农村怎么了,你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供你上个学,还上出一身臭毛病来,不想去就给老子回家种地。
谁像你,一辈子只知道种地。吴德对着爹的背影狠狠瞪了两眼,又嘀咕了两声,倒头睡下了。
吴德执教的镇办小学旁边开了一个茶屋,闲暇时,他就去茶屋里坐坐。茶屋老板买茶,还带饭菜,生意很红火。吴德发现,这些来来去去的客人,好多都是固定的,吴德问茶屋老板,这些人天天都来喝茶吃饭,不上班?
上班能挣几个钱?一圈麻将打下来,动辄就几百上千,运气好还有赢的上了万的。老板指着刚从包间里出来的一个人说,你看那人,手里抓的少说也有上千元。吴德看着那人胡乱把手里的钱塞进裤兜,羡慕地问茶屋老板,打麻将来钱真这么快?
你也来试试,先打小点的,既能打发多余的时间,还可以赢个烟钱。
吴德跃跃欲试地坐在了牌桌上。两男两女,码牌。打牌。推牌。第一次从牌桌上下来,赢了500多元,吴德数了数一下午的收获,脸上发出明晃晃的光。他激动地问同桌的三人,明天下午我没课,你们还来不?牌桌上的三人一听吴德明天要来,立即拿出香烟递给吴德,那太好了,我们正好三缺一呢,明天你一定要来,我们就不再约别人了。
月色凉凉地照在回家的路上,投射到地上的树影婆娑成一个个魅影,晃得吴德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他在牌桌上已经坐了两天一夜,眼睛充血,兜里的钱也输了个精光。他寻思着,学校是再也借不出钱了,亲戚朋友也借遍了,明天去老丈人那儿看看,打着儿子上学的旗号,兴许能借点出来呢!等哪天捞回本再加倍还他就是了。想到这儿,吴德笑了,仿佛老丈人的钱已经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这几年输掉的钱也被他一夜之间捞回来了。他加快脚步,拍拍身上的烟气,走到家门口。
吴德使劲敲门,屋子里亮着灯,门就是不开。吴德出门有不带钥匙的习惯,无论多晚,女人都会等着给他开门。吴德砸了几下门,仍不见女人开门,就扯开嗓门骂上了,他妈的,这么久不开门,你在屋里养野男人呢?
屋子里一灯如豆,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看着熟睡的儿子发呆。
她想起了刚结婚那几年,儿子一岁过些就能在屋子里出来进去的蹦跶,她在厨房做饭,儿子绕在她身前身后。吴德下班后,抱起儿子边亲昵边说,大头儿子,小头爸爸来也!客厅里不时传来父子俩咯咯咯的笑声。她做好饭菜,吴德抹桌子端菜,还不忘对她说一声:老婆辛苦了。她就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不过几年。
去去去,一边玩去。女人哭丧着脸,不耐地推开缠在身边的儿子,找你那个爹去,整天赌,东家借西家借的,家里的猪都被他赌掉三头了,还十天半月的不见个鬼影子,这日子没法过了!唠叨完后,女人看着转身离开的儿子,又觉得孩子可怜,拉过刚要出门的儿子,从兜里掏出几个零钱,塞给越来越不爱说话的儿子。
夜幕降临。女人抱着手机刷过来刷过去的泡淘宝,把看好的东东装进购物车,然后再删除。直到儿子的作业写完,她打来一盆水,喊儿子洗脚,看着儿子睡下,她坐在儿子的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儿子长吁短叹。
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和叫骂声,将女人从沉思中惊醒,她看了看门的方向,没动,依旧坐在床边看着儿子。
咚——一声闷响。人跳进院子的声音。
是吴德。
吴德二话没说,冲进屋里,不顾熟睡的儿子,抓起书桌边的椅子砸向女人。女人下意识地侧身,终究没躲开,砸在了大腿上。女人呲牙咧嘴地搓着被砸疼了的腿,眼泪硬是没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吴德看到女人哭丧着的脸,又一脚将女人踹倒在地。女人望着吴德,狠戾的眼神能将吴德杀死。吴德的火气直冲脑门,抓住女人的头发一顿拳脚,女人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下,不骂也不哭。吴德一看,伸手又想打过去,猛一回头,看到光着脚站在床边怯怯看他的儿子,吴德放下握紧的拳头,拉过儿子抱在怀里说,这个贱女人,大晚上不给老子开门,就是欠揍。
儿子从吴德的怀里挣脱,来到女人身边,伸出手为女人擦去嘴角的血迹,拉着女人走出了他的小屋子。
第二天一早,吴德还在熟睡中,女人就带着儿子离开了。吴德气急败坏地赶去老丈人家,被老丈人和小舅子一顿打,要不是吴德跑得快,估计腿就折了。
吴德坐在去兰州的大巴车上,想起两年不回家的女人,牙就恨得痒痒。贱女人,等这次同学聚会借到钱把输了的本捞回来,我让你后悔死。
兰州的两天,与同学谈论学校一起度过的时光,气氛高涨,仿佛他还是哪个睡在上铺的兄弟。吴德好久没有这样心情畅快过了。他忽然很想念以前的日子,学校,家,儿子,还有爱唠叨的父亲……多好啊!他苦笑,是真的好!唉!回不去了。吴德想起那些赌债,心又沉沉下坠。
吴德没有向同学借钱。星期天中午,有几个远点的同学要早回,就一起吃了个分手饭,又和兰州的同学聊了聊。下午五点。他摸摸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走向了汽车站。
离汽车站50米左右的地方,停着一辆崭新的大巴车,一位比他大10多岁的男人在车旁使劲吆喝,去天祝、古浪、武威、金昌的哈,车费减半。吴德听到“车费减半”,立即停下脚步,问,你这车是新接的?你是司机?男人反问他,你去那儿的?吴德说,去武威。男人露出笑脸说,正好我去金昌,武威顺路,你看,车里都坐一半人了,你坐上来就走。
吴德一身酒气烟味地上车,没坐几分钟就眼皮沉沉。这两天和同学往海了聊,天天喝酒都没好好休息过。一会儿功夫,他就迷糊着了。
咣——嘣——几声巨响伴随着车子的摇晃把吴德摇醒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情况,胸部传来一阵生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侧躺着,脸紧贴车窗玻璃,腿被卡在车座里动弹不了。他头皮一阵发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是,还没等他完全反映过来,呼吸就变得困难,最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吞噬。
再醒来,他躺在医院里,儿子拿着毛巾给他擦脸。看到他醒来,儿子怯怯地后退一步,拿开正在给他擦脸的毛巾。他看着儿子,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那里?儿子躲开他迷茫的眼睛说,这里是医院,爸,你出车祸了。
车祸?吴德发了一阵的愣,一时想不起他在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军子,吃饭了。女人的喊声,把愣怔的吴德喊回神来。走进病房的女人看到醒过来的吴德,不带任何感情地问,肚子饿不?饿了我去给你买饭。
女人的冷漠成功地激火了吴德,他腾地起身,挪了几下腿,怎么都动不了。他掀开被子,看着两条完好的腿,又动了动,还是动不了。他疑惑地伸出手摸了摸左腿,没知觉,又掐了掐右腿,还是没知觉。他抬头看女人,女人依旧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他又看儿子,儿子抓着女人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担忧。吴德更火了,大叫一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一凡听完吴德发生交通事故的经过,又花了一个多小时看完病历诊断和签定书。
双下肢截瘫。胸椎骨折。脊髓损伤。脾破裂。这是医院给出的诊断;又下肢肌力II(二)级。脾切除VIII(八)级。肋骨折X(十)级。这是司法物证签定所给出的签定意见书。叶一凡看完,问吴德,你今天来找我们的目的和诉求具体是什么呢?
你看,我住院和伤残签定花了十几万元,出事后,那个司机给我交了住院押金,就再也不管了。我出院后通过交警大队事故处找到他,他说他是替单位接车的司机,车是单位的,让我去找他们单位解决。我去他们单位,他们单位给出的答复是,出事故时,车还没进入他们单位,这起事故的责任人应该是司机或卖方的。我又去找卖方,卖方拿出了买方的接车单和买车的转账凭证,说这个车已经开出了他们单位,责任人就不属于他们。我就是想问问叶律师,我这个交通事故责任到底由谁来负?如果我起诉,起诉谁?起诉了,能赔偿我多少?
叶一凡看着一脸讨好的吴德说,你这个案子牵扯个人和单位,调查和取证有难度,还有,你诉求的赔偿金我得给你具体算了才知道。这样吧,如果你确定要委托我们代理,就把手续办了,我们好进入程序。
这个案子我打听了,收费挺高的,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上班,住院治疗又花了好多钱,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钱,你们能不能给减免一半?吴德为难地说。
我们的收费都是按照当地物价局和司法部门规定收取的,鉴于你这个情况,我汇报所主任上会研究后给你答复。
吴德委顿的脸上立即又开出一朵花来,身体前倾得厉害,就差掉出轮椅车了。叶律师,你真是个好人,既然你们要上会,你就在会上再多说说好话,能不能先交一半的代理费,等案子结了后,拿到钱再交清,你看,我这个情况……叶一凡打断他的话,材料你先放下,留个电话,等结果出来打电话给你,你看好不好?
今天的叶律师又漂亮了!美女会计好有气质哈!人刚出电梯,吴德的声音就传进了办公室,叶一凡与同桌互看一眼,眉峰皱起。半年来,吴德每进一次办公室,都是这台词。
吴老师,你的判决下来了,司机为责任主体,买方为连带责任人共同承担你各项经济损失98万多元,这个结果你满意吗?吴德接过判决书翻看,面部变化很快,睛转阴,最后成苦瓜样。吴德看完判决书,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又一如往常。叶律师,非常感谢你这半年来的辛苦,98万元,我做梦都不敢想。我想请你和美女会计吃个饭,给个面子吧。叶一凡的脸色变了几变,想着刚才吴德多变的脸怔忡。
给个面子吧,叶律师?吴德看叶一凡愣怔,声音提高了两个分贝。叶一凡被吴德叫得回过神来,面有怒色地直切主题,吴老师,你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直说。吴德把轮椅的轮子向前推了推,被办公桌前的植物档住了,他把身体向叶一凡的办公桌前倾了几倾,然后不自然地说,判决书上的这个数额我非常满意,就是责任主体化分的不合适。再说了,那个司机没钱,我,我想上诉,追加卖方为第三方责任人,还有重新化分责任主体。
对文对写作者,姐姐都抱一颗认真负责的心,佩服之!
谢谢老师一直以来对听雪的鼓励,听雪感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