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黄水散记(散文)
一
黄水镇位于重庆石柱县东北部境内,毗邻湖北利川,属七曜山山脉。海拔近两千米,高寒湿冷,是重庆市区域面积最大的、唯一的土家少数民族旅游风景区,国家森林公园;我们油田几个钻井队就常年转战在黄水方圆数十公里之内。
接到临时出差任务的第二天,到达黄水时已是下午两点多。还未下车,开窗一线就给人凉气逼人的感觉!正值盛夏,却见这里的人个个身着秋装线套,完全没有我们江汉那边袒胸露背的豪放了。其实,来之前就听同事说了这里的冷,但偏偏不信邪,硬是着一身大马裤短体恤来招摇;却万万没想到气温相差会这么大。车门一开,凉气扑面而来,不自禁的一哆嗦!冷,真冷!同事幸灾乐祸的吃吃而笑。我已顾不得那么多,抱起手臂就叫嚷着要先买衣服去。
一进店门,还未问价就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套上。老板绝对看出了我的狼狈,开口就是三百多。我哆嗦着惊呼:“吃人啊?这么贵!”老板见怪不怪,慢腾腾的说:“嫌贵了就去别处买撒。”也许,风景区的买卖大抵都这么老气横秋的吧!我一急,加之冷,说话就更加哆嗦了:“你,你……我……。”同事见状哈哈大笑,拉着我依样学道:“我,我……我们出去说,买衣服女的在行!让,让……小玉去讲价。”小玉老家是四川的,虽在油田,但朝夕间随父辈耳闻口染;自能说一口流利的川话。果然,半支烟的功夫,八十元就搞定了!本想再买条裤子的,但那口气咽不下,索性就那么长衣马裤,不伦不类的上车而去。
25号点离黄水镇二十多公里,车行不到十分钟,拐过两个山头,蓦见前方公路连绵蜿蜒而下,向上再也看不到山巅了。顺着下行的坡度瞰去,映入眼帘的尽是脚下的云山雾海。这才发觉我们此刻身处的高度了;我本恐高,一时竟有些惊惶起来。好在山中多树,在夹道的山路上辗转穿行,就不像在悬崖峭壁,无遮无挡的地方那么的心惊肉跳了!除了司机之外,我们的注意力都聚合到了那似梦似幻的人间仙境之中,一路啧啧不已。
大约半小时的路程,我们到了25号点的井场。这个井场还在搬迁之中,十多辆重型拖车在两台四十吨大吊下进进出出;野战式营房宿舍按部就班。新型对接井架躺在支架上逐节伸长,大功率柴油机震耳欲聋,一切都在指挥和执行者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临离开时,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不息传来;抬眼望去,只见一辆地方牌照的载重挂车正顺山势惊慌而下。硕大的车轮间白烟蒸腾弥漫,显是刹车鼓过热而不吃力,下行四五十米左右,虽然车速慢了下来;但还是止不住下滑趋势。眼看连方向都打不过来了,车正牛一样倔犟的慢慢向路边深谷扎去。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口。正在这时,就见井队的几个小伙子抱了石头,飞跑过去就往车轮下丢。终于,在前车轮距公路边缘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脸色煞白,一句话没说就跳下车,蹲在路边抱头痛哭起来。
二
返回黄水镇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井队的X工带我们转了N家旅社,进门的感觉清一色的“花街柳巷”,家家莺歌燕语。小姐们个个浓妆艳抹,超前大胆的举止最大限度的衬托着这里的繁华!最后,我们在一家相对正规的,叫“黄金叶”的宾馆安顿了下来。然后一行漫步上街,穿过镇中心那个标志性的美女与黄连的雕塑左拐,就随处可见土特产专卖店了。由于地处高寒,因此这里的黄莲相当普遍,更有野生天麻,人参等珍贵药材。除此之外,黄水还独产一种名叫莼菜的植物,外型类似泡开的茶叶,通体碧绿!据说是以前专门进贡的贡品。还有一种叫蕨菜的东西,风干了酷似四川人做的干豆角,又像变色了的金针菇。这些,都是当地很走俏的特产。而价格却远不及名声,小指头粗细的黄连一盒仅售8元。莼菜是带水包装的,搬一整箱也不过几十元。反倒是常见的山菇价格不菲,一斤喊价接近二十,与我们当地相差无几。这一点,还真有些不解。
晚饭是钻井队的朋友请的。这里几乎没有很纯粹很大型的酒店,沿街毗邻簇拥的饭店里却人来人往;家家笙歌,处处魅影。食宿一体,倒也方便。我们吃饭的那一家上下三层,一层吃饭,二三层住宿。从进门到落座,短短的数步之间,就见七八位打扮妖艳,挤眉弄眼的小姐穿梭往来,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拿身手触碰你一下。惊得随同的小玉瞠目结舌,直皱眉头。
饭桌是那种不及膝高的四方形铁桌子,中间挖一大窟窿。里面堆了煤,平时可以烧水取暖,来客了便是现成的火锅炊具。这种饮食方式从湖北宜昌开始,一路到万州都是这样。因此,这里餐馆的主食一年四季几乎都是火锅。我们点的是野猪肉(他们说是家养的),纯野生野猪在当地几乎泛滥成灾,专拱人们种植的黄连。若不是有规定不得滥杀,早就被山民们赶尽杀绝了。即便如此,其价格还是比普通猪肉贵了近两倍。
配菜清一色的山货,各种山菇野菌琳琅满目。另外还有一道红烧野兔,一盘很地道的腊肉黄橙橙的油光发亮。而酒却是散打,当地人自制的药酒;色泽血红,似乎还有些粘稠。听说这种酒是补气壮阳的,不能多喝。
三
原以为一杯酒就能走通关的,谁知肉味还没吃出来杯子就见底了。大伙兴致方起,加之左右美女穿梭,往来猸眼横飞;而男人的臭德行就是越在女人多的场合越喜欢斗酒斗狠!加之又有酒精垫底,血液与大脑正处于亢奋状态,因此哪能把持得住诱惑。就有人抱过酒坛,见杯就斟,见下就满。场面立时豪壮奔放,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如此折腾到大约十二点,大家此时已宛如亲朋故友;时不时勾肩搭背,亲言热语滔滔不绝,各显熏熏之态。
酒足饭饱,山中一夜醒来。拉开窗帘,见远处云蒸霞蔚,一轮红日隐约其间。再伸一弯懒腰,美美的抽上几口烟,仙人一般的感觉便油然而生。简单的洗漱之后,下得楼来,我们在街旁随意挑了一家餐馆吃早点。这里的早点品种多样,除了常见的油条稀饭面条不说,还有锅盔,格格等等。朋友推荐我们吃格格,所谓的格格就是用蔑竹编成的,小碟子一般大小的蒸笼。里面放上米粉或者红薯块垫底,再铺上猪肉,牛肉,羊肉等各色食物蒸制出来的。一个格格三两左右,五元一个,倒不很昂贵,味道也不错。食量大的一顿能吃三四格,桌子上要么零散要么一层一层码起来的格格,堆的满满的,蔚为壮观!
吃过早餐,顺着镇中心那个雕塑向下左拐,前行一百米左右就看见传说中的高山湖了。只见整面湖呈长条形沿山头延伸,雾气弥漫中,目不能及。而湖面水波不兴,清澈碧绿。让人想到闻名遐迩的天池。离湖岸大约五十米处矗立出一小岛,岛上重庆部队干休所的几幢建筑森森入目。我们沿湖岸漫步,在一水湾处诧见一中年人正支了两副海竿垂钓。上前察看渔获,空空如也。再一问饵料,中年人说:“就是地上抓的虫子。”我不禁惊艳地一笑,并断言他不会有收获。在深水湖中抛竿钓,除非用大浮漂钓半水,要不然就是用爆炸勾包食深水钓。而用虫子或者虾米作饵料的超深水钓,除了体形足够大的鲤鱼鳜鱼鳊鱼之外,几乎是不能中勾的,而且还要看水温。即便半水或者浅水钓,用发酵了的包食效果也远比肉食性饵料好。
再往前就是八十年代这个高山湖决堤的地段了,只见沿山势十数米高的坡体上,长二十多米的当年补缺口的大青石垒迹还清晰可见。那一次决堤,导致数十公里之外的湖北利川那边的建南沟也水位陡涨。我前些年去那里天然气田时,仍能看到当初水淹的痕迹!足足高出平时水位四五米,站在这段令人色变的遗迹面前,试想当初惊天动地的那一幕,内心仍就不由自主的恐慌。
快十点时,X工心血来潮,突然说带我们去吃地道的农家熏肉。说真话,于吃方面,X工是真正的行家。听我们一个同事说,前些年去重庆万州时,X工带着他在小吃街转了一下午,从街头吃到街尾。只要是看着合胃口的就要一小份,两人平分;每次仅尝味就够了。然而一街吃过来,还是撑得他们几乎快走不动路。
黄水X工来过多次,对于吃喝玩乐这一类的好去处自然了解的非常清楚。尾随山中小道寻根问底一般穿行,地势稍显平缓处,便有成片的用树枝搭了顶蓬的黄连地。青葱的黄连叶如粡蒿菜一般趴附在地,绵密而平整。听说成熟了的黄连得长四五年,根越粗的药用价值越高。这么长的收获周期,还要防虫防害(比如野猪),想想便觉得这赚钱的种植其实也不简单。
越往下走越感觉得空气潮湿,雾气也越来越浓;加上不停的虫鸣鸟叫和遮天蔽日的繁枝茂叶,想到一些猛禽恶兽,凶险的意味便随着背心开始阵阵发凉。传说这一带出现过老虎,早些年猴子更多,那时常有河南艺人来山中下套捕猴。他们在猴群出没的树上挂了设置有机关的笼子,里面放上食物;只要猴子忍不住进去取食就会被关起来。每当捕到猴子后,他们就会当场杀一只鸡,然后沿着笼子滴几圈鸡血。说是猴子怕血,见到殷红的鲜血后,原本桀骜不驯的便都立马服服帖帖的趴着不动了。想起杀鸡给猴看这句谚语,还果然是有来历的。
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终于下到了半山间的宽阔地带。只见沿溪流茫茫往下的山涧边,不时零星的缥缈出几房建筑;而毎房建筑又都隐藏的沾襟连带的竹林之间。清幽而神秘,乡土而传奇。不由自主的就想到《竹林七贤》里描写的情节,跃跃欲试的酒兴便泉一般的涌上心头。
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最近处的那片竹林,从中上部到顶端,整个灰白一片。像雾气,又像柳絮。X工说:“竹子开花了!。我一怔:竹子会开花?怎么从没听说过啊!”X工认真道:“竹子开花就说明那片竹子要死了,而死之前开花留下种子,这是植物们的特性。”我突然想起一首儿歌:“竹子开花咯喂,熊猫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啊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再看那片竹林,我顿时觉得难过起来。气节依旧的挺拔中,此际给我的感觉整个就是悲壮了。宛如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明知大限將至,在生命如抽丝一般慢慢剥散之前,留给人的照样是钢硬和坚强。
四
就在那片竹林旁边,我突然发现一个身着红花格子衣服的小姑娘。蓬头垢面,瘦小的背上背着一个不停吸食手指头的小男孩;两双大大的眼睛惊疑不定的盯住我们。那情景,让我想起一副关于救助非洲贫困儿童的宣传画。还未等我们招呼,那小姑娘已怯生生地飞快躲进了屋内。
这是一座颇有年月的土屋,斑斑脱落的石灰墙印证了它的沧桑。土屋门前,一位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木凳上拣黄连。听说我们想吃熏肉,老人很乐意。边让座边盯着小玉说:这女娃儿长的好乖哟。说完不经意的一叹,顷刻间怅然若失。老人很盛情,从灶台上方的木架上取了一条猪腿,大块大块的剁开来丢进锅内;又加了些干萝卜条。见我们一直围在他身旁看,老人愧疚的说:山里人穷,条件差,拿不出别的好菜招待你们了。
乌黑的灶台乌黑的锅盖,暗红的火苗不时从灶膛口窜出来,摇曳着亲切而陌生的纯朴。不多久,香味便本份的泄漏开;如袅袅上升的炊烟,轻易就吊起了我们油滑的胃口。望着灶台上方那排黝黑的熏肉,再看老人那干瘪的脸,我忍不住问道:“老人家,您们常吃熏肉吗?”老人叹了一口气,边添柴火边说:“这些肉都是杀年猪儿熏的,本来是说留给我幺儿,他在外头打工辛苦!哪晓得他龟儿子……”老人话音嘎然而止;颤动的双唇抿合了几次,昏花老眼里立时泪光闪闪。
原来,老人的小儿子去年丢下妻子和一对儿女外出打工,谁知春节过了也没有回来。后来才得知,他儿子因为盗窃,被抓起来关了十多天。出来后没一个礼拜,又因为打架致人重伤被判刑了。这对于早年丧偶的老人来说,本来就很不幸了!谁知雪上加霜的是,儿媳妇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狠心地丢下六岁的女儿和三岁多的儿子跑了。一去半年多,至今音讯全无。
我们一时都默然不语,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是煎熬的味道;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味道!然而,这位不幸的老人和那两个无辜的孩子,他们所受的煎熬,又是怎样一种埋藏得不堪吐露的味道?
临离开时,X工给了老人五百元钱。我拉过小姑娘,掏出身上仅有的钱塞进她的小手里,悄悄说:“等叔叔们走了以后再给爷爷好吗?”小姑娘怔怔地望着我不说一句话。她的这种表情,反倒让我觉得宽慰。如果是眼泪汪汪的无助,甚或哭喊的凄凉,都会令人心碎的。
返回的路上,我设想着老人的儿子,儿媳;脑海中全然忘却了那些毒蛇猛兽的凶险。上山的路也是下山的路,但是往上走,却比向下安全的多,稳固的多!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再回一次头。只是,我把衷心的祝福和祈祷,都从心底里丢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