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边角故事(小说)
应粿不是一般的胖,胖得像个难以寸步的晃荡的实心气球,把世界压在一隅,都能无止境地坍塌。这种胖,自卑到骨子里的被人揶揄的失望,足足让她失心疯。在年轻人的地界,包括能行走到理疗的地方,医院、健身房、反歧视中心……都像是被人安排好的一个卖场,熙熙攘攘的,自己消费不起,倒是被人倒回头率,增加一个无端的噱头。
她告诉我,她很自卑。其实,我告诉她,永不能自卑,就像我一样,天天开心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那是你没我胖!”她反诘我,语气中分明带着积怨。
我不说话了,作为唯一的她的朋友,我该隐隐地摩挲自己的内心,我十足是不如她的。她读过书,上过大学。我初中就辍学,甚至不识得稍微艰涩的字。但我还是那样,安心地当一个上班族,当一个清晨就开始去上班,晚上就开始洗漱,睡觉,再也不去想其他梦的乐天派啊。
你是猪啊?我也回问自己,回声漫过自己的耳朵,盖过河流,然后涌起来淹堵天空,灵魂都快死了。死就死了,总比活着少了林林总总的烦恼。比如,结婚生孩子;比如,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渡过那条河,然后邂逅他了,终于又失散,抱憾终身。年前,我还读了一篇叫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散文,觉得王小波写的太有生活,太有天真,太有思辨的文字,最触动人了。猪不被阉割、不被屠宰升值肉类的价格,会冲破藩篱,长出野性,獠牙一般长的,也是会攻击豢养他的主人。我也跃跃欲试,曾想过热血澎湃地嗷嗷一嗓子,把黑心老板剥夺我的劳动时间和克扣的工资都咆哮回来,也就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被劝退了。原因是:年轻人不求上进,空想庸碌,连平凡人都不配。
那是年前的事情,刺痛了我些许的神经。啊,我是这样的,这样的不求上进的人。我会妥协自己赚点外快,耽于自己没本事,于是找了现如今深觉特别踏实的工作——服务员。
服务员,胜在自己热情,会说活,活络气氛。当然,也会收账。身为一个女人,活泼与勤快就是生财的好办法,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应粿的时候,她对我嗤之以鼻。我问她凭什么笑话我,她不说话。我在几分钟之后以平常心对待,不去笑她,于是她沉默寡言,以为自己伤害了自己。只要我不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深切感知自己因为肥胖的特点遭人唾弃。所以我说,她很自卑,但比我有年轻而做梦的资本,她是有前途的,是个高中英语教师,能流利讲出一口什么布鲁克林当地腔调的英语的教师。我羡慕她很久,她却告诉我除了压力还有同事无休止的冷暴力,连听心声的机会都没有。有时,走两步都累,上班总是迟到,一百八十斤的体重累到自己无法呼吸,真实的负重前行,在学校同行面前,永远不可能当班主任。因为她告诉我,当班主任要出席很多次校园活动,每周一的主席台讲话,她都无法胜任。
她教出的学生英语都很好,即便她性格太偏执,但学生的分数超出学校预想,就是被别人欣喜的。这是她高傲的盼头,也是唯一有些自给自足的安慰。她之前告诉我“struggle”的含义不是“强壮”,而是能反击不友好的一种力量。我说是奋斗的意思,她跟我较真,不全是。我理解不透,说出一个叫“power”的词,她乐开了嘴,能看出嘴唇里皴裂的伤痕来,直到开心的泪润到牙齿了,她说给我听那么触动人心的话。
“减肥了,做些事情,好过一天天自以为是的高贵,却恒久的庸庸碌碌的可怜人。”
“平常心对待,我总盼着别人吃大鱼大肉。”我说,很肤浅地说。
“不,不一样。”她是跟着我在说话的,直到和我蹒跚地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才踹口气。她越喘,似乎负重越深。已经是十点的晚上,公园里看不到夕阳黄昏之美,有的只是安静的两个人听着夜归的虫鸣,发出和月光初照人一样的抚慰风的声音。那么平常,那么美,有诗意,可总要平添苦涩味道的短短的过去,被人遗忘了些,就是那样的。
“冷秦,听说你被人泼了一碗汤水。”应粿捋顺了气息,突然觉出她的声音很柔,和她优雅至深的梦一样,不似原来那样凄楚的美。甚至于,我已然不关心她话语那番平静的安慰我的语调。
我睇眄着素白的月光,风一吹,只有水中的月光乱了。我的头发一角被吹起来,能看出光中飞舞的影子,慢慢婆娑,慢慢模糊。
因为我流泪了。
一
应粿时常想起自己为何会和我做朋友的经历。本以为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为相似的经历互相交心。兴许,她是一个高傲到自卑的女人,而我是一个甘心平凡的女人,从来未曾获得过爱情的滋味。某天,她血肿,脚伤需要照顾,差点放弃了要教书的梦想。三年前吧,她毕业没多久,而我早已工作多年却又待业几个月。她说她很晚回来,去附近人家做家教还脚疼负重,我索性便做了她的专职护理。好听点吧,叫护理;不好听点,应该叫保姆。
她家境不错,父母之间是上级律师和下级律师的关系,所以她从小也被授予研习法律的学识的使命。她偏爱英语,应粿父母不反对,说体面的当个教师就行,好好读书,免去浑浑噩噩的做基层之苦。她出走家庭已很多年,因为不想被父母安排相亲,故来到一座陌生城市,一边打工赚钱,一边讲着我听不懂的英语。在给她调养的初期,她并非当我是友人,只是长久的孤独拉近彼此距离,她便开口叫我冷秦,而不是“那个……那个……”
她叫出我名字,因为她总要付给我工资。她做家教按小时计算,我做护理服务也是按小时计算,钱很少,我倒是欣慰。我祈求应粿能赋予我简单的口语翻译技能,她听罢而微微抬头,只是微笑。
我后来便识趣,她的笑,继续赠与我可触摸却又不可接近的寒意。她说,等她脚好了,可以时常联系,做个朋友。
我说,好的。
我渐渐远离了自己,也远离曾经陌生到成熟的各个单位和公司,甚至是像森林和围城一样的城市。然后呢,搬到一个和以前一样的经济型小区,那是和应粿相距五百米左右的地方。
如今,我觉得她换了个人,我也像换了个人。她三年前有些微胖的身材更显得臃肿,言语间多了戾气和抱怨。我似乎抱怨少了,冷漠也少,一直跟着渐老的年龄而顺从自己,乃至顺从别人。
“明天,我想去办一张健身卡。”她电话里发出的声音很柔弱,却又透出一丝刚硬。
她要减肥,励志。我深觉很多东西都很励志,比如能让自己摆脱局促不安的境地,便是励志;再比如,抛去别人的偏见,甘心孤独地过自己喜欢过的一生,更是励志无几。总有两三天,她非常累,本以为她会在教完书回来的晚上就疲惫地躺在床上装尸体,结果呢,她真的去路上跑步了。而且,她一路奔跑着从一个街市到另一个街市,继而跑着进去,那喧嚷的健身器材上。
我是见过一些健身器材的,私以为对我不受用。自行车用来原地转轮,跑步机用来原地挥霍,只有隔离自己的孤独是真的。应粿这样做,把生活安排的充实,我似乎预见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她会是另外一副样子的。
我就还是老样子,清晨会去原单位的锅碗瓢盆里面忙活一天,晚上就会看会书发呆晾晒一个时辰。昨日,餐厅的老板让我去送一份外卖,我接连送了三份,他会心一笑,能看出一个小单位领导事业待兴的期求。老板说,他已经快三十五岁了,大学毕业许久才想到自己要开一家店。一个需要不被时间抛弃的男人嘴角略略拂去干涩的痛苦,他愈发沉默,从我第一天应聘的时候,他是会舒心地笑的,现如今,再也没有当着员工的面笑过了。
“小冷,以后多送一份餐多一份提成。”老板对我的鼓励,也是干冷到严肃。
毕竟,他回头转身的那一刻,对着顾客露出陌生的微笑,就开启无奈的双面人生。或许,他从来不希望我们看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尴尬的笑,那种微笑,比骨子里的卑微更滑稽,更荒诞些,更饥劬的,在走出门就瞅见的城市荒野里面,十分残忍。
他也常去送餐,在员工离职之后,人手紧张的时候,不得不成为一颗螺丝钉。我时常会琢磨,每一个在城市中默默彳亍的小蚂蚁,最后被流落什么结局?有些蚂蚁搬运着劳碌,一生都度过了,成为了一只被掉队的尸体。而有些蚂蚁吃掉了另一只蚂蚁,力量充沛的时候,却被另一只更硕大的蚂蚁吞噬,到最后,养活了一只只小蚂蚁。
我照例十分平淡的度过一天。和熟人道了“再见”,然后各奔东西。原先我着急寻找应粿的健身房,她提前告知我在学校,几天下来都没有时间磨砺意志。在有限的时间里,我在街亭边角租了一辆共享单车,趁着没有落山的黄昏,就听着路边的吆喝声,一个人吹着风,独自沉醉。
“我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再到城市的一隅/我会老吗/我会再回到年轻的时候去/看看童年的夕阳……”我想,和风依偎在一起,哼起歌曲来,旁若无人最好。躲在街市一个晚上的无所事事,有时,倒也充满阳光。
这首歌是我自创的,随口,又随心。姑且叫做《开心物语》。
一开始开心,之后却沉闷,等待黎明苏醒,阳光切开城市的脚步的时候,我发现我又要开始奔跑了。
我说,这是四月的开始,我真的打算留恋在四月的春天里,自满自足了吧。
二
这几天,我关注了一则新闻,细分的话,算是两则新闻。说是有一个男学生离家出走,被找到了尸体。另一则新闻,便是一个搬运工被石头砸死的消息,在当地蔓延开去。然而,两个事件连在一起,受害者都是同一个人。男学生勤工俭学,打了一份工,最后去了当地的搬家公司签了临时合同,一切都是风险不定,眼瞅着学生要毕业,却飞来横祸。
“真是可惜……那个孩子成绩很好。”
我听到路人的声音,长舌嚼嚼不断。
“听说搬家公司倒闭了!”
“跟公司有什么关系……”
我总觉得随行的心,一出走就是紧绷在一起。神经兮兮,便是日出到日落之间的常态。我曾经的开心快要消匿了,寻觅一首歌,牵着一缕青烟就想前行的生活开始负重了。因为,我身边的人告诉我,当地的房租又涨了不少,足足好几百,而失业率这个小数点又噌噌地往上升。滚滚盲流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我是,别人也是;别人安定的时候,我似乎还在漂泊。
上班途中,我似乎闻到了一股从风中飘散出来的油墨味,没有书的气息,更多是森林焚烧的脆裂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在一段时间产生了幻觉,幻听也有,嗡嗡直响,甚至尘埃落地,都能让我悲惨到窒息。
有十桌客人,忙得团团转。我一上班就不是我自己了,忙得没有空闲,被周遭的肉食空气支配着。十桌客人的酒水需求不断,吵嚷声很刺耳,还摔了几个碗盆。老板是跑过去赔不是的,息事宁人就算了,他一直没敢抬头看客人。因为客人肥头大耳,手上纹花臂,因为顾客是上帝的真理让理不直气也壮的戾气散发出来,同事们再也没有吱声。
我晓得自己在摆平心态,犹是夜色降落的间隙,人来熙攘更甚。临近打烊的时候,那个瘦高的老板一脸冷淡地连续抽了三根烟,对着账台边上的窗户痴痴地发呆。有人说,窗外一直有风景,宛若一片落叶,即哀默的一天,会离开,但尘埃会得到温暖。我开始下班的时候,才发觉脸上有一道隐隐的伤口,一股莫名的细痛深扎于心。我十分奇怪,为何一开始没有痛楚,等到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曾被玻璃碴子划伤了。
我不去抚摸脸上的伤痕,也不去买创可贴。就一个人开始步行,前面的背影也在步行,他们是城市中漂浮的一员。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的一个女同事提交了辞呈。老板踟蹰间抿了一口,没再说什么话,就结算了当月的工资,独自背过身去,狠狠地抽上一口烟。
那是一个不怎么和我说上话的女同事,我曾经叫过她为小戴,也叫过她小月,她都浅笑着应声。她是个沉默的女孩,来了一个月没偷过懒,脏活累活抢着过手。她曾告诉我为了生活很拼,于是剪了一个像男孩子的短头发,不化妆,也不涂指甲,只为手脚麻利点。她的手上有几颗粗茧,说是先前在工厂时做夜班时劳作留下的印记,都习惯了,笑着就很满足。她离职的前天我没觉出什么征兆来,就觉得人来潮涌,什么都是一场缘分的过程,总会那么磨人。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她是紧紧地握住过我的手心的,就抠着,再也不想挣脱开去的那种不安分,很需要被保护。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该如何去维持那个动作,就一直被她握着,直到她放开的时候,她的眼角深处的一处桃红的泪痕,和我一样被印出血痕的手心一样,非常显眼的,呈现在卑微处。
那天她被老板骂了,不知道是为何。只觉得一个和我萍水相逢的温润而沉默的女孩第一次有了爆粗口的勇气,仿佛是积压已久的怨气在倏然间奔涌出来,让谁都安静了,空气,应该是沉默的。
回到租房的小空间里,逼仄、狭小,让我透不过气来。应粿给我打了个电话,告知我健身房的位置,说让我陪她一起说说话,而不是跑步什么的。
兜兜转转才到的地方,叫做“唯美健身房”。一个略显偏僻的地方,格局和格调略显新颖,不大不小的建筑就安置在一间花坊的旁边。一边是喧闹的都市运动电子声,一边似乎溢香动人,却也无法沉静自我。就只是用鼻子闻到了一股百合花的自然香气,才有了对人间的陶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