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孩子的时候，朱强就喜欢金丝雀。
　　 那次去父亲的好友韩大爷的家中送东西，见廊下有一个鸟笼，笼中两只鸟儿叫得正欢。鸟的羽毛白色，嘴、爪子、眼却是红色的，红白分明，煞是好开。ji-ji-，ji-ji-，一连串的叫声从其中一只鸟的嘴里传出来。鸟脖子上的疙瘩随鸟的叫声上下波动着，好像哪里就是声音的源泉。
　　 朱强一下就被吸引住了。这么好看的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动听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金丝雀，也叫白玉鸟。一个比自己略大的小姑娘走出屋门，嘴里吮吸着什么，使利落的话语有点含糊。
　　 你是朱婶家的小强，我认得你。小姑娘接过朱强手里的东西，见朱强正盯着自己的嘴，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就剩这一块了，给你吧。
　　 见朱强不好意思，小姑娘剥开糖纸，把糖送到朱强的嘴前。吃吧，很甜的。
　　 朱强当然知道糖是甜的，但上次吃糖已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朱强努力回忆糖的滋味，一股甜味已经被塞入嘴中。
　　 家里太穷了，父亲常年有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一年到头也买不起糖，上一次吃糖还是在姥姥家中。送东西还能吃上糖，韩大爷家真好，小姐姐真好。
　　 母亲告诉朱强，小姑娘叫韩玉，是韩大爷的大姑娘。韩玉的娘，生下韩玉的妹妹不久就生病去世了，别看这韩玉年龄小，懂事着呢，不到十岁，就学会了料理家务。你韩大爷让我去教韩玉针线活，这孩子虽长得一般，心思却灵巧着呢，一学就会。
　　 朱强不知道什么是心思灵巧，只知道韩玉给的糖真甜，甜的朱强想尿尿。一直到成年，朱强都有个毛病，一激动就想尿尿。没出息，长大了，朱强想去控制，但思想拗不过本能，有时就尿了裤子。
　　 回到家，朱强给母亲说，想养一对金丝雀。那可不好养，要吃稗子，小米，苹果，青菜，还要蛎壳粉，熟蛋黄……母亲还没说完，朱强就知道没希望了。苹果，连自己都不能吃到，别说拿去喂鸟了。
　　 养鸟梦破灭，好在还有看鸟的地方。喜欢金丝雀，朱强就常去韩玉家玩。韩大爷开着面粉加工厂，家里有钱。养得起金丝雀，也买的起糖，这两样，都深深吸引着朱强。去的多了，和韩玉的哥哥妹妹都熟了，有时就留在韩玉家吃饭。每当韩玉一个劲往自己碗里夹好吃的时，朱强就觉得不好意思。
　　 初中毕业那年，朱强父亲的病，一下子重了起来。家里已无钱可花，一家人正在发愁，韩玉父亲送来了两千元钱。先花着，不够了还有。
　　 雪中送炭的钱，也没留住父亲的命。病还是没有治好，父亲走的时候，朱强才十七岁。没钱，也没时间去上学，朱强的书，读到初中毕业就到了尽头。
　　
　　 二
　　 父亲走的不甘，子小母弱，以后可怎样生活？
　　 如果不嫌大，就让韩玉给你家当媳妇吧，韩玉的父亲对朱强的母亲说。知女莫如父，两家来往多了，父亲自然看出了女儿的心思。朱强年龄虽不大，但长相俊美，脑子活络，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女儿的眼光该是准的。
　　 朱强的母亲当然求之不得。虽然韩玉比朱强大了三岁，但“女大三，抱金砖”，朱强母亲知道韩玉的聪明体贴，也知道她对儿子的心意。肯定能过好日子，这是双方家长共同的看法。朱强还小，从没接触过女人，当然就听母亲的话。小帖落定，看好了日子，父亲死后不足半年，朱强就把韩玉娶进了家门。
　　 朱强去丈人的面粉厂打工，收入足够全家的生活。韩玉太能干了，里里外外一把手，母亲乐得省心，一切交给媳妇，一家人生活的还算和美。
　　 一同带过来的还有金丝雀。朱强喜欢金丝雀，现在能养的起了，终于可以于金丝雀朝夕相伴。正如母亲所说，养金丝雀太麻烦了。这鸟对吃的东西太挑剔，还喜欢干净，它每天要洗澡，所用的食罐、水罐，每天都要换，笼子底的鸟屎，也要每天清理。朱强有洁癖，闻到鸟屎味就不行，所有的活都还是韩玉的，朱强完全成了听众和看客。
　　 村里的孩子，上完初中就辍学，去白沟做小商品批发生意。韩玉的哥哥带媳妇去了，一年就挣出了本钱。朱强虽蠢蠢欲动，却不能去。首先是没本钱；再就是母亲晚上怕黑，一个人不敢在家；而且韩玉的父亲也需人照顾；最重要的，是结婚一年多了，韩玉的肚子还不见动静，需要先完成这个任务才行。
　　 一年后，继续努力的结果，仍是无所收获。去医院查查吧，婆婆建议。检查的结果令人心痛，韩玉先天不育。一家人就像塌了天，连金丝雀的叫声都嘶哑了很多。
　　 韩玉的父亲也病倒了，面粉厂经营不下去，朱强只得回家。同村人都做生意发了财，按耐不住挣钱的心情，朱强借了丈人两万元钱去白沟做起了一家日化产品的品牌代理。
　　 朱强的聪明显露出来，生意做得成功。一个人忙不过来，朱强雇了几个人帮忙。一个刚毕业的女学生王舒，虽然懒散贪玩，但人长得漂亮，身材凸凹有致，五官精巧，声音动听，像极了朱强喜欢的金丝雀。
　　 对王舒着了迷，朱强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个妖娆的身影。一拍即合，已交过几个男朋友的王舒，见朱强有钱有型又迷恋自己，主动投怀送抱，二人开始了同居生活。生疏的环境，让人容易失去责任的约束；单对女人容颜的追求，让朱强迷了眼睛。
　　 见过世面，才知道外面的精彩；通过对比，才了解女人间的差别。朱强感觉找到了男人的自尊，给母亲解释时，就说是为了传宗接代吧。
　　 韩玉的父亲正在病中，王舒的肚子却渐渐挺了起来。给父亲办完丧事，韩玉正处在悲痛之中的时候。拗不过王舒的软磨硬泡，朱强向韩玉提出了离婚。婆婆当场被气昏过去，醒来骂跑了儿子。
　　 韩玉心灰意冷，主动约朱强办理了离婚手续。
　　 婆媳关系不能持续，婆婆非常痛惜。做不成婆媳，就认了韩玉做闺女。认女不认子，婆婆坚决不放韩玉回家，娘俩仍旧生活在一起。
　　 韩玉本来就是自立的人，失去了丈夫，反而更加坚强。偶然中接触了佛教，被慈悲的梵音感动，韩玉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
　　 没脸见韩玉的哥哥，朱强把生意转移到了省城。当那场空前的瘟疫来临的时候，王舒正怀孕待产，怕传染不敢去医院，朱强连夜带王舒跑回了家。到家就面临生产，在接生婆的忙活里，王舒哀嚎了一夜。清晨，一切寂静下来，没听到婴儿的哭声，也没有了王舒的声音。
　　 婆婆送接生婆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条小被子，里面裹着毫无生机的新生儿。孩子是死的，我去埋掉。婆婆哽咽着说道，满脸是泪。
　　 娘，我去吧。韩玉接过被子说，然后我就回娘家了。
　　 笼子里的金丝雀突然叫了起来，满笼子乱飞，很急切的样子。冥冥中，觉得孩子还没有死，紧贴自己的心脏，韩玉把孩子裹进怀中。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不觉中，韩玉口中诵起了佛号。笼中的金丝雀静了下来，抓紧笼子的竖栏，斜侧着身体朝韩玉望着，小脑袋晃啊晃。
　　 焦急地等待中，终于听到了孩子微弱的哭声。
　　 孩子得救了，是金丝雀，是韩玉的体温和心跳，还是观音菩萨的功劳，没人能说得清楚。婆婆见人就说，韩玉救了自己的孙子，这娘俩是天生的缘分。
　　 真是的，孩子离了韩玉就哭，见了王舒就闹。王舒乐得自在，把孩子留给韩玉，瘟疫过后，和朱强回省城去了。
　　
　　 三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家庭组合，经历了磨难的三口人平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先天聪明，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孩子健壮懂事，上学后成绩很好。
　　 有儿子，有母亲，韩玉感恩菩萨，去普陀山朝拜。吃斋饭时，韩玉和一个开服装厂的大姐谈的投机。按大姐的建议，韩玉回家做了该服装品牌的区域代理，挣了不少钱。几年后，又和大姐合建起服装加工厂。依大姐的要求，韩玉聘用有经验的管理人员，找来最好的工人，开给她们最高的工资，提供最好的食宿，上下同心，服装厂第一年的盈利就超过了投入。
　　 一家人都很喜欢金丝雀，尤其是孩子，听着金丝雀的叫声长大，每天的心情都是好的，性格开朗活泼，对母亲和奶奶非常孝顺。王舒开始还来看孩子，但见孩子不搭理自己，就不再来。婆婆知道，韩玉一直在劝孩子亲近自己的亲妈，但孩子似乎和亲妈无缘，时间长了，韩玉也就不再提。
　　 王舒迷上了打麻将，但手气不好，店里挣的钱全让她输掉了。劝了几次无效后，朱强只好放手，只是不再给王舒钱。
　　 生意不好，对养金丝雀的爱好却从不曾减，但朱强带去身边养的金丝雀从不下蛋，不能孵化新鸟。而且，每年八九月份鸟儿换毛的时候，朱强养的金丝雀就会死去，只好再来拿韩玉孵化的新鸟。
　　 韩玉的工厂一再扩产，成了全县纳税最多的企业。在县城买了别墅，韩玉依旧和婆婆生活在一起。在别墅里，把一间屋装修成素朴的佛堂，韩玉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虔诚念佛，感谢观音菩萨给了自己平和的心态，给了自己孝顺的儿子，给了自己可以供养老小的好生活。
　　 孩子上了高中，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本省最好的大学。钱越挣越多，韩玉每年都给孤儿院、养老院捐钱。影响力越来越大，韩玉被选为省人大代表。
　　 牌场上输得太多，朱强也无能为力，王舒就转投了一个常在一起玩的房地产老板的怀抱。好在当初没有登记结婚，朱强也不去追问，独自守着自己的小店和金丝雀勉强度日。
　　 八月的一天上午，在家过暑假的孙子正和奶奶在阳台上逗金丝雀，朱强的电话打过来，他养的金丝雀死了，让儿子在给他去送一对新金丝雀。见孙子拿了事先就准备好的鸟笼要走，奶奶拿了一块土疙瘩交给孙子，告诉你爸，以后再不会给他小金丝雀了。以后喂鸟的时候在鸟食里掺一点土疙瘩，没有了自己回老家地里去挖。
　　 朱强用土疙瘩喂金丝雀，鸟在第二年就下了蛋，孵出新鸟。八九月份的时候，金丝雀也没有因换毛死去。
　　 当儿子追问母亲原因时，韩玉说，养鸟有养鸟的窍门，家乡的金丝雀离不了家乡的土。故乡的土地，是我们的本，也是金丝雀的本。鸟离了家乡的土不能活；人如果忘了本，就失了魂，得到的东西也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