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长河落日(散文)
一
一大早地,电话铃响。此时我正在熬粥,各色的杂粮放进没多久,还没沸腾,不敢远离,也就任由电话铃声响着,一会儿,终于停下了。片刻,开锅了,我揭开锅盖,开了油烟机,轰轰隆隆地,大火熬煮,此起彼伏的豆呀米的,与油烟机的声响相和,使得做饭有了一种很庄严的仪式感。滚滚的汤汁渐浓,我扭到小火熬着粥,关了机器,这才起身来到客厅,拿起手机一看,来电者是婆家兄弟。
我拨了过去,问有事?他先问忙不?呵呵,除了做饭,大早上的有啥事呢。我笑,你有啥事就说吧!他先说马上要收麦了,按说该接咱娘回去住了,过麦挺忙的,我怕咱娘吃不上饭,一忙起来,哪顾得上饭点?他又仿佛不好意思地,又重复了一遍按说应该接咱娘回去养着了,但是赶上过麦,那就在嫂子你这儿多呆些日子吧,等过完麦,种上棒子(玉米),再接咱娘!
其实,他一开始打电话,说啥过麦,我就知道又会延长婆婆在我们这儿居住的时间了,果不其然。多呆一天少呆一天的无所谓,哪能把日子卡这么死呢,相互体谅也是应该的。我痛快地说行,那你忙你的。就挂了电话。
婆婆,与我们同一屋檐下,已近一年。开始她加入到我们本就狭窄的屋檐下,至少我也是非常地不愉快,难以适应,几近失眠。久了,也就自动地挪动下地方,让她大大方方、宽宽绰绰地在我们屋檐下快乐地过日子了。
天越来越热了。热的以前还愿意半上午半下午时,拿个个马扎子,喜欢在小区门口与众多老头老太太聊天的婆婆不愿下楼了。她非常愿意在床上躺着,一天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在床上躺着。当然也不全是睡觉。用她自己的话就是“没啥事儿,轱辘着玩儿呗”,有时在床上躺着,自己悉悉萃萃地吃零食,口中反刍似的不断地咀嚼着,饭前躺着,饭后再上床躺着。
身边有同事也与婆婆在一起住的,身体强壮的老人除了做饭还要打扫卫生,洗衣叠被子,媳妇照样怨声载道,说婆婆多管闲事啊,听说这些,我真是羡慕死了。我的婆婆没有这些“多管闲事”的毛病,这些家务,婆婆是一丁点儿也不会帮我们的,她年轻时就邋遢,用奶奶的话则是“眼里没活儿”,老了加上身体有病,现在更不会怎么热爱劳动。
婆婆喜欢吃,几乎不停嘴地吃,而且消化力惊人。在一起吃饭,她的饭量是我们全家之和,这点儿毫不夸张。大包子一顿吃三个仿佛还意犹未尽似的,吃一大盘子菜,开始用我们喝汤的碗盛汤,一碗接一碗地舀嫌不足兴,干脆换了个大个儿的汤盆儿——能喝两大盆汤。开始我面对她的豪爽饭量震惊不已。倒不全是心疼吃下的粮食成本,真怕她消化不了,没想到老人家吃完脸不红心不跳,走路虽依然是一步三晃地脑血栓后遗症状。
她对水果有着异乎寻常地吞咽能力。每天吃几根香蕉,或两只苹果,或一个大梨,冷热的不怕凉,胃肠功能甚好,这是惯例。记得去年夏天我买了四斤多玫瑰香葡萄,饭前洗出来,放在餐桌上,在我做饭间隙,婆婆不知何时自床悄悄而下,等我汗流浃背地做好饭,烧好菜时出来吃个葡萄时,餐桌上只剩下锃亮的不锈钢筐儿,葡萄不知去向。惟一可以作为考据的是,婆婆的椅子下面地板砖上附着滴的新鲜汁水,及未来得及吐到纸篓的葡萄籽。
先生对婆婆的宽容热爱,开始时也会让我怒火中烧。他每每轻言软语地问婆婆话,给她剥鸡蛋,递馒头花卷儿,细心地准备各色药片,准备好温水,看着他亲爱的母亲吞下药去。每每此时,我总觉得婆婆的音量突然提高了,满脸荣光闪烁,充满底气。带着一种藐视骄傲的神情,撒娇似的嗔怪儿子。我冷眼观望着他们娘俩的一举一动,孩子不在家时,我就会恍惚觉得我是多余的人,心里悲伤的潮水悄悄漫延,有时会冲上眼窝儿,眼泪有时就这样,流了下来。先生对我的这种多愁善感,颇为不解,感到可笑,流得哪门子的泪哪!他甚至怀疑,我大概到了更年期了,也许是吧,女人的更年期与婆婆同居开始。
婆婆的居室通阳台。之前,天冷时,谁若去了阳台忘记关门,她一准用赵姨娘似的非常尖细的声音训斥,关上门!不知道冷么?不知怎的,婆婆的声音尖细,让我总是无端地想起《红楼梦》的赵姨娘说话。往往是听者听话地赶紧关上门,无言以对。我们很少进行精神交流,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是是非非。婆婆记住的是些往事,诸如多年前物质匮乏时代,奶奶把仅有的鸡蛋省给公公吃,而让婆婆馋得口涎真流,让她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而对诸如别人问她今早上吃的啥菜,有时会皱眉想一会儿,才想起来。或忘了。婆婆现在的脑子记忆力锐减,脑子中大片大片地空白,我记得有人说她这毛病到最后,人也不认得,只知道吃。听到这些,我很难过,那该是多么寂莫多么空虚的时光啊。
那天下班路上,突然来了阵子雷阵雨,我没带雨具,十多分钟的路途我是冒雨回到家的。一打开房门,却见婆婆站在门口,紧张不已地说,可算回来了!快沏碗姜糖水,别感冒了!一句话,让我感觉有些意外和温暖,婆婆,还是在心里是疼惜我们的,尽管她诸多缺点,那一刻,我心里非常感动。
进入夏季,现在则是一直敞着去阳台的门,阳台上盛开着栀子、丁香和茉莉,芬芳氤氲了整个阳台,及开着门的婆婆居室,陶醉在花香中的婆婆很舒服地在床上躺着,满足地打着呼噜,空调定的29度,头顶上还有个电扇也在很勤奋地转着,三个叶片舞动出一个很囫囵的圆。
说起婆婆,我和她相处的日子不多,她一直在老家呆着,年轻时,我们刚有了孩子,她也抽不出时间来看孩子,理由是家里有田地,二则是弟媳也快生了,她要在家照看那个呢,那时的她枝繁叶茂,精力充沛,也是一生中的好年华。婆婆一直是个爱美的人,每年几乎都要买上几件花衣服,有时我也给她买件,逢换季她必换衣服,花花绿绿的,到哪儿如一只花蛾子似的嘤嘤飞至,乱花渐欲迷人眼。婆婆还是个喜新厌旧的女人,有了新衣服,自此不穿旧的,不像家中奶奶似的,买了新衣服也要等到“串个门啊,有个事儿”时穿。婆婆那至于旧的衣服呢,也懒得洗,就堆着堆着,时间久了,就丢了,真是个不太会过日子的女人。
二
这“不会过日子”是奶奶在世时对婆婆的评语。奶奶一生只育公公一人,独生子自是拿着娇养,即使是过了门的媳妇,也是跟着沾光。奶奶在世时,婆婆基本上光去地里干活儿,家里的喂鸡鸭啊羊啊,猪啊,牛啊全不用婆婆管,衣服也不用洗,棉衣棉被的拆洗也是奶奶全包了。奶奶是小脚,不像婆婆似的天足,我印象中的她,梳着很整齐的白发,小脚多多多地在院子里忙活着。
有奶奶的日子,是我在婆婆家很温暖的记忆。尽管那时候日子拮据,但我们每次回家,婆婆都要为我们擀面条或烙菜饼,记得有次我说她摊的菜饼好吃,以后每次回家,都能吃上香喷喷热乎乎的菜饼。到现在我还记得奶奶踮着小脚,把切得细细的韭菜摊开在一张溜圆的饼上,然后把个鸡蛋一手往面板的锐角上一磕,然后迅速地倒在菜的中心处,盖被子似的盖上另一叶大小相同的薄饼。硕大的铁锅底填了柴火,烤得干热,奶奶浇了一大勺子油,然后把个饼呱嗒放进锅里,一会儿香气就出来了,奶奶的手不怕烫,她下手迅速地翻转过来,一会儿就熟了,放在菜板上,切开,一个荷包蛋被切开,黄白相间,像个调皮的眼睛眨呀眨的。
我帮着笨手笨脚地烧火,奶奶说,别烧了,赶紧地趁热,吃菜饼去。而我们回时,奶奶必装上几页菜饼要我们带着。
而奶奶离世后,我们再回家,即使是之前打过电话的,但婆婆从未烙过菜饼,即便是偶尔赶上回家正在包包子,她那调的馅儿,粗腿大棒的韭菜叶子与同样规格的大肉片子相得益彰,同样豪放。因此,我们也就默认不在家吃饭,只是回去看看。
奶奶一生要强,干净。她的衣服一直自己洗,是个很利索的老太太。躺倒了半年,就离世了。享年八十一岁。死于心衰。公公照顾,一个男人照顾母亲,自然是粗枝大叶的,特别是久病床前,也是有些疲沓。我记得后来输液时,有次拔了针头后,他忘了摁住,结果鲜红的血液汩汩地流,恰好我们回家,看到这情况慌忙摁住,惟一地一次,奶奶当我们的面,流着眼泪骂公公。
说实话,我对奶奶还是有些感情的,且不说她的菜饼,荷包鸡蛋面条,让我们逢回家吃到肚子里暖暖的;就是那些给孩子做的大小的棉衣棉裤,絮得平平展展,针脚大小均匀,让孩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就充满感激。因此,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每每给奶奶买点东西,也不心疼,而且奶奶每次都客气得不得了,嫌我们乱花钱,她一个老太婆,穿什么好衣服?吃什么好东西呢?要我们攒着,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也就那次,我给奶奶沏蜜水,喂她,奶奶把她之前的了陪嫁的银耳环啊,银镯子类的一个小小包包给了我。现在每每打开,与先生谈论起奶奶,总不忍唏嘘。
对于卧床的奶奶,公公用家里常用的沙土炒了说是消毒了,垫在奶奶身子下,吸附尿液等排泄物,我心里一直对这种我们当地称“土裤子”的沙土怀疑,虽然人体组合成分与沙土都属自然,但也只是暗地里替奶奶感到悲哀。那时奶奶病情已很重了,一直很要强的她,常拔输氧的鼻塞,以求速死。但每次都被公公再嘟嚷着重新安上。这种没有羞耻感的照顾,让奶奶难堪,更何况,婆婆当时是嫌弃的不得了,嫌奶奶屋里气味臭,有次当着我们的面,大声地冲着奶奶发脾气,说些很难听的话,丝毫不顾及奶奶的内心感受,干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奶奶只是流泪,无言争辩什么。
只是没想到的是,奶奶过世后仅三年,婆婆就因得了脑血栓,致使病愈后大小便常失禁。一向嫌弃奶奶的她,身上常常发出非常不可人的气息,让人不由得躲闪。而她比奶奶卧床的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她才六十多啊。
三
自此家里再也不喂那些鸡鸭牛啊羊啊等活物,简陋的院子里寂寥空旷没有生气。
我们每每回家时,听到的往往是,公公对婆婆很大声地喝斥又尿裤子啦,又拉大被子上啦!看着一边抱怨一边还在做善后工作的公公,心酸地很。而此时的婆婆听了公公的大声怒骂,不知怎地,“格格格”地笑,公公越狠狠地骂,她越是喜不自禁,仿佛是故意污染的裤子,让公公劳动,她非常开心似的。
夕阳下,洗衣机咕噜咕噜地转着,铁丝上晒着婆婆的衣服,被子,一对老人很欢喜很忧伤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这种慢性的疾病,似一双巨手,抚平了婆婆争强好胜的吵架心态,让她变得像个慈祥的老婆婆似的,笑眯眯地听着丈夫的喝斥,心里美美的,温暖的。这,大概也是他们独有的交流方式吧。
只是没想到的是,一向身体壮实的公公却得了癌。公公在奶奶在世时,只是伺候庄稼,从未像村里其他人似的出去打点零工,赚点钱。他向来是我行我素的,从来不羡慕别人家的日子繁华似锦,从来不攀比给儿子结婚时付出,用他的话则是“有了有过,没了没过,照样活”。基于这种理念指导,他每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虽然两个儿子已成家,偶有矛盾,但他也不去计较,白天出去下地干活儿,而且农活越来越轻松,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没有钱了,他也理直气壮地给儿子要钱。
奶奶在世时精打细算,粮食年年有剩余,奶奶从不用粮食换走街串巷的西瓜啊,苹果啊,花生啊,油炸果子啊等,她是个内心非常强大的压抑自己饮食欲望的老人,而且严禁婆婆违犯。一直到奶奶卧床不起之前,都是奶奶持家,家里井然不紊,干净温馨,充满生机。可自从奶奶离世后,婆婆没有束缚,大手大脚地过日子,街上来换瓜果梨桃的,她听到后必拎着半口袋粮食去换,吃了再去换,循环往复。
本就没多少家底,老话不常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嘛,家中之前聊以变卖钱的牲畜停止圈养,坐吃山空,如此背景下,六十岁的公公也开始了打工生涯。打工累也说不上累,去工地打零工,看个料啥的,一天赚个七八十块钱。
只是不幸的是,他有天尿里发现有些血,开始没拿着当回事儿,直到隔不久,又尿血块,而且有些疲惫,腿酸腰软,才给我们打电话,先生吓了一跳,赶紧地带他去市医院做检查,确诊为膀胱癌。而且已是晚期。
记得那时我和先生一起去的医院,先生拿着那个加强CT报告单,看到上面“CA”,貌似化学课本中的钙元素符号,心中狐疑,因我们俩都不是学医的,对这标识丝毫不懂,但直觉不是好事儿。让我百度下手机,结果是晴天霹雳——癌。我记得那天明晃晃的太阳,变得惨白无比,凄清苍凉,先生手拿着那张纸,面壁站了足足有两分钟,把泪生生地憋回眼眶里,再转身时,已是面色如常。
正在此时,婆家兄弟打过电话来,问是啥病啊?先生只是含糊着说回去再说吧。那边就听到声音哽咽了,先生轻轻安慰,别瞎想,别对咱娘表现出来,就挂了电话。
我抢先进了医生门诊,要医生暂且对病人病情保密,医生点头同意。先生在后面扶着公公,医生果然对公公说,有点点尿道感染,没事儿!输液吧。
紫苏老师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