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星期日的清晨，东方刚泛鱼肚白，我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要去南山公园看风景——这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必须。
　　 公园离城一百多里，是一处依山傍水的自然景区。几十年前，她是开放的，可以自由出入，几无人类雕琢。现在于她的周边筑起了高高的“围栏”，说是为了保护自然遗产，这便成了不能随便进入但买票后可以畅通无阻的五A级景区了。
　　 我每次都坐公交去，今天也不例外。
　　 现在的风景跟以前没什么大差别，游客看一次也就饱了眼福，来看第二次的不多，可我就爱腻着她，因为我喜欢那开遍角角落落的无名小花，喜欢那无拘无束的芊芊野草，喜欢那恣意匍匐的曲折藤蔓，喜欢那不事雕琢的潺潺溪湾，喜欢那碧潭中嬉戏追逐的银白小鱼，喜欢那鼓起腮帮子、瞪着圆眼珠鸣叫不止的大头青蛙……
　　 与其说是去看风景，毋宁说是去会故人，因为每周都去，那里的山山水水都印满了我的脚印，公园早已成为我年复一年日思夜想的“恋人”了。
　　 公交车驶到雅丽站，上来一男一女俩年轻人，他们手挽着手，随身听的两个耳塞一人分一个塞在耳朵里。男孩身材高挑，平头短发，红脸膛方方正正，两眼炯炯。女孩身材修长，黑发披肩，两眼忽闪闪，如景区里“天潭”和“地潭”中的两泓碧水，她每一次眨眼都似碧波在荡漾；女孩身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左胸处绣有一只浅绿色翩然欲飞的蜻蜓，裙摆上缀有红绿相间的花边，粉色凉鞋的前脸上镶着一对栩栩如生的彩蝶。
　　 哦，多靓的一对啊，晃我眼睛。我认定，他们是金童玉女般的恋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他们坐在我的前排，一股香气飘进我的鼻孔。我知道那是他们散发的青春气息。
　　 我嗅着这气息，很享受他们的无偿赐予。
　　 他们打开一个纸袋，嗑起瓜子，瓜子的五香味四溢。我不禁垂涎欲滴起来，断断续续咽了好几次口水。他们把瓜子壳收集在另一个纸袋里，偶有散落在车箱的地面上，他们都会躬身捡拾，拢到袋子里。他们把嗑瓜子的嘎巴声压得很低很低，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年轻恋人常有的哈哈大笑和手舞足蹈，更无旁若无人地过度亲昵，偶有的相视一笑总是那样地会心、静谧和有度。
　　 他们身边的车壁上贴着“讲究卫生，人人有责”的宣传画，崭新而鲜艳。不过，这画与这对年轻恋人比较起来还是黯然了许多，因为他们本身更是一幅既生动又靓丽的宣传画！
　　 一个急刹车，男孩手臂应激地护住女孩，自己却撞在前面的座位上，他手里的纸袋也甩落在车厢的地面上，瓜子壳撒了出去。女孩就势伏在男孩的臂弯里，然后侧过身来，赠给男孩一脸羞涩的笑。
　　 我在突如其来的刹车中没有防备，撞到他们座位的后背上。他们回头看了看，不无关心地说：“老爷爷，没事吧。”
　　 撞痛了手臂的我不仅没有沮丧，反而神清气爽，忙说：“没事没事，谢谢。”
　　 他们低头弓腰去捡拾散落的瓜子壳。女孩抻着纸袋，双手洁白如玉，腕上那串珠链熠熠生辉。男孩蹲下来捡拾，他双手圆润红实，腕上那块表泛着儒雅的亮光。直到拾得一片不剩，他们才回到座位上。男孩的手上蹭满了灰尘，女孩洁白的裙子上也抹了些许的污迹。他们相视一笑，男孩涨红的脸堂上沁出了汗珠，女孩忽闪着的双眸更亮了，也更似景区里那“双潭”中的碧波——荡着柔光、漾着温情。
　　 周围的人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也更加确信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打心底里祝福他们。
　　 我右前方那个喘着粗气的肥硕女人，也红着脸，拾起自己扔在脚下的橘皮，怯怯地塞到了裤兜里。
　　 车里的人都忙着看自己的脚下。
　　 车子缓缓行进。我挺直腰板，惬意地看着远方。
　　 近处的原野铺满了碧绿，远山凝聚着无垠的青翠。在拥挤的城市里已经被压得扁平了的我，现在要努力舒展自己的胸廓，最大限度地去吸纳自然界无私的馈赠了。
　　 虽然还没到公园，可我对我的“恋人”已经渴望得迫不及待了——一周不见，“她”可安好？
　　 到站了，我最后一个下车，该是腿脚迟缓之故。
　　 迎着温情的阳光，我投入到了我“恋人”的怀抱中——成了这山这水的一部分，我分明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老猕猴，也像那棵野桃树……
　　 那对年轻恋人手拉着手，迎着阳光，跳跳蹦蹦地向前奔去，好似一对雏鸽抖翅学飞，也似一对乳燕翩然滑行。我望着他们闪动的背影，在点赞青年人蓬勃朝气的同时，也不禁感慨起自己的老迈和无能，慨叹起生命轮回的短促和无奈。于是，我更加珍视我的“恋人”了，更加珍惜眼下和“她”相会的分分秒秒了，也更加艳羡那对金童玉女了——这大自然曼妙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而我就像山崖旁那棵歪脖树上熟透了的果——一个摇摇欲坠的匆匆过客。
　　 我不自觉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一面欣赏景致，一面也许是为了欣赏他们的纯真、欢快和甜美吧。哟，你一定诧异于我的为老不尊了。不过，你也别怪，我一定是把他们看成了四十年前的我了，把他们视作了眼下最灵动、最闪耀、最盎然的自然风景了——我别无他图。对一个古稀老人，想讨一杯盛满勃勃生机的青春美酒喝，你该不会怨怒我吧？
　　 我笨拙的老寒腿走起路来竟然不再一拐一瘸了，脚步轻快了许多。不过，我依然不能跟上他们。
　　 在前面竹林的幽静处，就是“天潭”和“地潭”，它们是我“恋人”的双眼，我每次都要来这里和“恋人”暗送秋波。说来也巧，四十年前，我和生命旅程中的她就是在这里不期而遇的——我们都是来搞自然资源调研的，这“天潭”和“地潭”成了我和她的天然媒人。后来，我们经常深入山里，在上山和下山的路上披荆斩棘，一起应对崇山峻岭中的各种危险，合作写完掷地有声的论文，呼吁即刻保护无比脆弱的大自然。她曾经摔伤过手臂，我也因受了风寒的侵袭而落下一双老寒腿。我们那时应该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那个时代的金童玉女。十年前，即将退休的她又到这山里调研，不幸出了事故，撒手人寰，别我而去了。可我每次来看潭时，那静谧的潭水中总映着她四十年前烂漫的笑，那笑意甘甜得就如这两潭静静的碧水，润在我即将干涸的心田里。
　　 走在我前面的那对年轻恋人，掏出了什么东西，尽情地抛撒了出去，在灿烂的阳光下映出斑斑黑点。
　　 等我走近一看，潭面飘荡着无数的瓜子壳和没有嗑完的瓜子，欢快的鱼儿在哄抢——它们当然不知道吞进去之后会因消化不良而毙命。
　　 装瓜子壳的两个纸袋，像无人驾驭的小船，在碧透的潭面上漫无目标地飘荡；也像是刚刚绝交的恋人，在魂不守舍中游弋。
　　 倏地，我感到阳光黯然了，翠绿枯黄了，潭水浑浊了——唉，我“恋人”晶莹的双眸被玷污了！
　　 我愣住了，抚摸着自己胸前那块“护园志愿者”的牌子发愣。
　　 不远处大张着嘴的垃圾箱也在静静地发愣。
　　 那对年轻恋人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模糊起来，我的老寒腿也陡然地酸痛了，不能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