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三个小伙伴，同年同岁不同月，读书上学一个班的。二犟最小，人小鬼大，有点犟。妮子说：“俺明明是草的命，却做着花的梦。”我嘛，大妮子九个月，贪玩顽劣，爱较真，妮子和二犟都管我叫哥哥。
　　
　　 一
　　 那年夏天，俺仨还没到上学读书的年龄，天明到天黑，除了玩就是玩，快乐着不知愁为何物的童年。村头，那片枝繁叶茂的小树林，枝头歌唱的鸟儿，飞来飞去，或筑巢或觅食，“叽叽喳喳”，忙碌穿梭。小树林的周边，牵牛花、夜来香、不知名的小花，五颜六色，灿烂开放。沟旁的一块空地上，母亲种下豆角、葫芦、丝瓜儿，蓬勃生长，绿意盎然，缠缠绵绵，沿着架起的竹竿儿，由着性子任意攀爬。树林里，不知谁家的一群大小十几只羊儿，悠闲地啃食着草儿、树叶，偶尔“咩咩”几声，多了些许田园野趣。树荫下，母亲、大娘、大婶、大嫂们，结伴席地而坐，一圈圈搅动纺车，“嗡嗡嘤嘤”纺棉花。
　　 那个时候，小树林是我们孩提时代快乐的天堂，儿时最美的时光。那天，小树林里，我和二犟、妮子先是玩弹玻璃球游戏，不大会就赢光了二犟宝贝似的十几个玻璃球。在二犟心疼得龇牙咧嘴、吃吃哈哈声里，我们开始了推比赛。来回几遭，输赢见分晓。结果嘛，二犟第一名。嘿嘿，推“铁圈”是妮子的弱项。气喘吁吁的，屁股没沾地，又雄赳赳，气昂昂，端起了我们自制的“水枪”。玩“水枪”游戏，我敢称王。几个来回，二犟和妮子纷纷败下阵来，举手投降。
　　 妮子掏出手绢，沾沾额头豆大的汗珠儿，气喘吁吁地说：“嗨嗨，累了，歇会再玩呗！”
　　 二犟抹把汗，喘着牛样的粗气，眨巴着不大的眼睛，吐着舌头尖儿扮鬼脸。“哼，歇也行，不歇继续玩也管，谁怕谁？”
　　 手脚不闲，玩耍了大半天，不累才怪呢？我身子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地说：“玩累了，歇会。歇够了，玩会。那天不是这个样？嘿嘿，歇会再玩吧。”
　　 “哎呀，我的娘。累了，累了！”听说不继续玩了，二犟双手背后撑地，屁股蹲在地上，肚皮一吸一张，身子瘫软得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歇足了，我们没再继续玩游戏。起身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盘腿纺棉花的大人堆里。你一言，我一语，耍起贫嘴。
　　 二犟嘻嘻笑着，问俺母亲：“大娘，您纺车里扯出的棉线有多长？”
　　 “多长？长又长。”母亲搭着二犟的话，还不耽搁纺棉花哩。
　　 “啥？长又长？”二犟一头雾水，拧起脖子，叫起真来。“长又长，到底是多长？”
　　 母亲呵呵笑了。故意怼他，说：“傻小子，回家，问你娘去！”
　　 一旁，妮子的心思随转动的纺车儿荡漾。她一脸认真的摸样，小声问俺母亲：“婶子，俺想问问，您一针一线纳过的千层底有多少双？”
　　  娘嘿嘿乐，笑里透着甜蜜。她说：“小宝贝，俊姑娘，婶子我没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箩筐，咋算得清这笔账？”
　　 憋不住乐的大嫂接过话茬，开了腔。她说：“姑娘哎，兄弟呦，一针一线都是爱，点点滴滴娘不忘，若是非要刨根问底论短长？那千层底有多少双？那棉线有多长？娘对儿女们的牵挂就有多长……”
　　 “嗯，知道了。”二犟用手抹抹挂在嘴巴上的鼻涕，“嘿嘿”笑两声，似懂非懂。
　　 妮子没吱声，却掏出自己的小手绢儿，轻轻帮我母亲拭去额头缜密的汗珠，面带笑容，眼含深情。
　　 “咩咩”叫着，两只可爱的小羊羔儿，蹦蹦跳跳地追逐着跑过来。我和二犟相视一笑，起身跑过去逗小羊羔玩。
　　 母亲搅动纺车，笑着说：“看看，两个顽皮的孩子，就没二个心眼儿，玩心不退，就知道玩玩玩。”
　　 我回母亲的话，说：“嗨嗨，恁热？不玩，干啥去？”
　　 母亲说：“干啥去？拾个羊屎蛋子，还能做肥料嘞，种瓜瓜田，庄稼旺旺。”
　　 “耶，真的？”我凑近母亲说：“羊屎蛋子能壮地，种瓜瓜甜！你咋不早说？”
　　 妮子插嘴说：“现在说，也不晚哩。闲着也是玩，要不，咱去捡羊屎蛋。”
　　 二犟嬉皮笑脸，摸摸头，说：“捡羊屎蛋子，恁臭！不去，不去，说啥都不去。”
　　 妮子问二犟：“羊屎蛋子臭，甜瓜瓜甜不？”
　　 二犟咧嘴笑出声：“哎哎，甜瓜不甜，啥甜？”
　　 我虎着脸，对二犟说：“看看，你那蛤蟆嘴都流出哈喇子来了，想吃甜瓜不？”
　　 二犟下意识地用手抹抹嘴巴，犟嘴说：”谁流哈喇子了？不就是馋了，想吃个甜瓜嘛。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
　　 我扯起妮子的手，大声说：“哼，想吃甜瓜，没门！妮子，走，咱去拾羊屎蛋子去！
　　 “哎哎，咱仨是一伙的，别落下我。去就去，凶巴巴的，干嘛昵？”二犟不再犟，起身说起软话来。
　　 我们三个笑，大人们也笑。哈哈，呵呵，嘿嘿……
　　
　　 二
　　 嘿嘿，黑黑的羊屎蛋儿。
　　 儿时，相信所有的孩子，都数过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孩子，除了数过星星，还数过羊屎蛋儿？
　　 儿时，家里都有几亩地，种着瓜果蔬菜和庄稼。自小树林决定拾羊屎蛋的那刻起，我们三个小伙伴，拉钩上吊，说干就干，开始了我们人生中一场史无前例的拾羊屎蛋子比赛。
　　 “拾羊屎蛋儿，真快乐！哪里有羊，哪有我。嗨嗨，哪里有羊，哪有我……”
　　 三个小伙伴，挎个格档莛做的篮子，唱着自编的《羊屎蛋歌》，蹦蹦跳跳，满村疯跑，一天到晚，撒着欢儿，尾随在羊的后面捡羊屎蛋儿，乐此不疲，风风火火。
　　 看着，那个羊憋不住了。嘿嘿，运气不差，手气不错。
　　 那会儿，看到一串串黑珍珠似的羊屎蛋子，我们个个眼睛放光，好像看到宝贝似的。呼啦啦，冲上去，半蹲下身子，你争我抢捡得欢。刚刚还冒热气儿、散开的羊屎蛋子，瞬间被捡拾得干干净净，大小不剩一粒。
　　 “嗨，二犟，你拾了几粒？”
　　 “嗯，不多不多，才二十七粒。”
　　 “妮子，你抢几粒？”
　　 “比二犟，多八粒。”
　　 “呀，手恁快？”二犟的眼神里，透着羡慕嫉妒恨。
　　 妮子问：“哥，你呢？”
　　 “我？我蹲下迟了点，只捡到二十粒。”我为了照顾二犟得面子，故意撒谎，隐瞒了六粒。
　　 二犟笑了，笑得小脸蛋儿开了花。他挑逗我说：“嘿嘿，一粒之差，我是亚军。服不？”
　　 老鸹等不到葚子黑，这话颇有些道理。有些时候，我们性子是急躁了点，没等羊儿下完“蛋”，我们就迫不及待行动了。那下“蛋”的羊儿，看到我们三个走路呼呼生风、着急上火的架势，像受了惊吓似的，边拉边“咩咩”叫着，惊慌失措，撂开蹶子，蹬开四蹄逃也似地走远了。
　　 嗨嗨，现在想来，那是真有些不仗义。你急，羊儿更急。至少，也得给那羊儿一丝儿喘息的机会吧！就如人蹲茅坑，你还没拉完，就有人硬是逼你让位，你会是个啥样的感受？嘿嘿。但愿儿时那些曾受过我们惊吓的羊儿，能善解人意，不怨恨我们。
　　 每天拾羊屎蛋回到各自的家，我们都会把篮子里的羊屎蛋子，倒在一个用砖头瓦块围个的或圆或椭圆型的圈圈里，看着羊屎蛋儿越积越多，我们个个心里吞了蜜一样，开心得围着盛羊屎蛋的“圈圈”，来回地蹦呀，跳呀，好开心。有时，受了大人的口头表扬，我们三个见面时，还不忘添油加醋，腻腻歪歪，嘚瑟一番。
　　 那天，运气真好。我，妮子，二犟，每个人都拾满了一篮子的羊屎蛋子。
　　 开心之余，我问二犟：“羊屎蛋子臭，你咋拾恁欢？”
　　 二犟咧嘴笑，他说：“昨天，俺娘见俺拾了多半格档莛篮子的羊屎蛋子，不但夸了俺，今个早上还奖励俺一个煎鸡蛋哩。嗯嗯，真香，真好吃！”话出口，意未尽，咂咂嘴。二犟甜蜜、自豪地眯起小眼睛，那肉嘟嘟的小胖脸儿，灿烂成一朵花。
　　 妮子开心，藏不住话，说出心里的小秘密。她说：“第一次拾羊屎蛋回家，俺娘问，一个爱美爱漂亮的女孩家，咋想起拾羊屎蛋子啦，不怕臭？不嫌脏？我回娘的话，拾羊屎蛋手脏了，洗洗不就干净了。俺爹笑，他竖起大拇指，在俺眼前晃着，大声夸俺说，妮子真是好样的，小小年纪，知道顾家了，了不起！俺爹还说，把俺拾的羊屎蛋子用作瓜田的肥料，等甜瓜熟了，卖了钱，要给俺添件漂亮的裙子哩。嘿嘿，想想，多美好，真开心！”
　　 我想起爹娘说给我的话，小心脏激动得“怦怦”狂跳。我生怕二犟和妮子心生嫉妒，嘴巴张了几张，差点炫耀出来，好在我嘴严，最终没出口。只说了句：“哎呀，真好！咱拾得羊屎蛋派上用场了。”
　　 心头长出快乐，三个小伙伴，情不自禁搭起膀子，唱起了《羊屎蛋歌》……
　　 哈哈……哈哈……哈哈……心灵与心灵碰撞，善良遇见善良，那露珠样甜美纯净的歌声、笑声，像长了翅膀，飞越村庄，飘向四野，把整个夏天都融化了。
　　
　　 三 
　　 羊屎蛋儿的妙用，你知道不？
　　 若非亲身经历过，我都不会相信哩。
　　 那年，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三个要好的小伙伴同班就读，我和妮子是同桌。
　　 一次，自习课上班上。调皮好动的二犟，把一只毛毛虫，偷偷放在了前面女生的头发上。做好了套，二犟故意一惊一乍喊起来：“呀呀，看看，你头上是个啥东东？”
　　 那女生抬手摸头，“啪嗒”，毛毛虫掉在她的课桌上了。“啊啊”尖叫一声，吓得她嚎啕大哭，煞白的脸蛋，没星点儿血色。
　　 那天，老师手中上下舞动的教杆儿，可威风了。
　　 “当——当——当”间歇式，有节凑地一下一下，敲得那个很啊！嗨嗨，别提了。挨过罚，二犟又被请出教室门外，在门口旁“放哨站岗”。“唉呀，我的娘，早知……”二犟疼得眼泪汪汪。一摸头，枣样大的疙瘩，比一把手上的指头还多俩哩。
　　 下个周一，二犟早早来到学校，动了心思，一气之下，他偷偷把那个在他头上虎虎生风，给他留下疙瘩的教杆给扔进男厕所的茅坑。
　　 那年月，学雷锋做好事的同学多的很。你今天扔了，明天又有了一根新的。扔了有，有了扔，像变戏法儿，老师手中每天都有教杆在手。二犟“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周一到周五，有五根教杆被他接连扔进了茅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最终，纸里包不住火。不知是哪位好事的同学，没管住自己的嘴巴，撒了气、漏了风。
　　 二犟干的“好事”，最终因同学“告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同学幸灾乐祸，说：“嘿嘿，有好戏看了！”
　　 这次，老师虽没用教杆，可是绝没轻饶二犟。老师脸若猪肝色，话儿不顺溜，像个结巴。“唉……唉呀，看……看你，不作死，不能活？我……我……”拧巴起二犟的耳朵，提小鸡一样。嘿嘿，胳膊能拧过大腿？在二犟“扑扑愣愣”全力挣扎中，老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提溜到了教室外。
　　 在二犟“嗷嗷”求饶声中，他的一只小耳朵被拧下一小块皮来。疼得二犟抓耳挠腮，“吱吱”叫出的声来像老鼠。
　　 放学时，老师对二犟说：“明天来上学时，务必拾几个干羊屎蛋子来。”
　　 二犟问：“要干羊屎蛋干啥？俺家羊屎蛋子多了去了。老师您要是稀罕那玩意儿，俺给您擓一篮子，行不？”
　　 老师沉下脸，抬高嗓门说：“恁多熊事？叫你咋，你就咋，说恁多废话干什么？”听着老师变了调的嗓音，偷偷瞅一眼他随时都会被激怒的黑脸膛，二犟没胆了。他闭上嘴巴，再不敢吱声。
　　 那天，回家后，二犟没说挨揍的事。进了家门，他就躲躲闪闪，惟恐爹娘看见他那掉了层皮的大耳朵。
　　 第二天，去上学时。二犟用心挑拣了几粒黑黑的风干的羊屎蛋儿，小心翼翼用破本子纸包好了。起身，抬头，不是啥时候娘站在了他面前。他心里咯噔一下，给娘半拉子脸。
　　 娘问二犟：“你小子，不赶紧去上学，在家捣鼓臭烘烘的羊屎蛋子干啥嘞？”
　　 为了转移娘的注意力，二犟故意举高起手里包好的羊屎蛋子，嘻嘻哈哈，大声说：“娘，没捣鼓啥？作业，作业，俺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二犟的娘，“扑哧”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羊屎蛋子能当作业？娘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听说哩！”
　　 到了学校，二犟不敢怠慢，小腿发飘，战战兢兢，先去了老师的办公室……
　　 老师点燃了一团废纸，把二犟带来的黑黑的羊屎蛋儿烧糊了，再用手捻成了面状，小心地糊到二犟那只被自己拧破皮的耳朵上。
　　 “嘿嘿，真神了！”过了没两天，二犟说：“耳朵不疼了，全好了。”
　　 后来，二犟说：“自那次老师用羊屎蛋面面医治好我的耳朵后，冬天易冻的耳朵，就再也没被冻伤过，神奇不？”
　　 ……
　　 白云苍狗，日月如梭。
　　 一晃，人生四十年大好时光，从指头缝里溜走了……
　　 嘿嘿，黑黑的羊屎蛋儿。人生，一段难忘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