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院里院外(小说)
一
这是一只穿着海军衫的蚊子,在这个城市待久了,总会有些熟悉的朋友,还有街道上的法桐、候车厅、海边的岩石和贝壳……
他困了,穿海军衫的蚊子嗡嗡作响,它从这间房子唯一的一个小窗户钻进来,多小的窗户,有他肩膀的一半宽,细长纱窗上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房间里没有一点亮光,它寻进来,伏在他身上,他没有感觉到它将吸管刺进皮肤,吮吸、兴奋的满足。它吸饱后,去了床底一块看着顺眼的床板上休息。他翻了下身子,床板吱嘎了几声,墙上报纸的一部分飘在了半空,其它的都还服帖在墙上面,大部分都被浸上了水渍。他不停地翻身,腾空的报纸被他搅扰到不能入睡,断离了墙上报纸的牵拉飞去了顶棚。
有人敲门,是房东太太,在这里他也不认识什么人,他不想睁开眼睛,龟缩在一条蓝白条的床单里,因为不间断的敲门声拧紧了眉头,最后抵不住,他把床单狠劲摔在床尾后,去开门。
“小关,你这么年轻就睡这么早,这才几点啊?你明天就要开张做生意了,现在不打点好能行吗?我看你们年轻人就是没有打算。先下去吃个饭,过会儿我和你去门头那里看看。”
“我不饿。明天还不开张,有些东西还没有买。”
“开蛋炒饭店,不用准备很多东西,我这里大部分都有,你先拿去用。吃饭这个事情饿不饿的,你都要下来一趟,另几家都等着你,给你接风。”这句话房东太太说得很温柔,脸上和眼睛里都有笑。
隔壁房间里出来一个女人,窄小廊道里的灯比房间里的亮很多,他瞄了一眼这个女人,白胖矮圆,眼神柔和,她盯着他看。“走吧,付姐姐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这个院子有个规矩,没事坐院子。我们前几天刚聚会完,这次是托你的福”。那女人说着拉了他的胳膊,他不好意思推开,下楼的楼梯只能走一个人,他趁机抽回了胳膊。
“你叫我付姐,小关叫我付姨,论辈分,他也该叫你姨,论年龄也差不多叫你姨了。”房东太太在前面自说自道地大笑。
“你叫我孟姐,我们各论各的。”他低了头,跟着进了房间。
这个房间他白天时来过,晚上看比白天要干净一些,地上一堆鞋子和果壳还在,电视柜上也摆满了杂物,食品袋、相框、酒瓶满满当当,茶几上摆满了盘子,有三个人已经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兀自坐下。
“小关,全名叫关旭东,人家是个大学生,自己出来创业,告诉你们,这个可是咱院里学问最高的一个,他用东头门头房,和老战挨着,老战,你有空就去帮帮他,刚开始干,忙不过来。小关,老战当年可是很有钱,千万富翁,就是被他败坏了。”房东太太率先这样说。
“付大姐,千万不算什么,老弟我有能耐重出江湖……”
“行了,行了,有个钱就去睡了、赌了,还豪气冲天什么?说正事,这是给小关接风呢!”刚才那个自称孟姐的非常不屑、不耐烦。
“你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老战脑袋后面中央扎了一个小辫子,其余地方没有一点头发,个子很矮,比那孟姐高不多少,穿着棕色紧身衣,大肚子格外鼓胖。
“这个是大柱,买菜和水果,和孟姑娘的店挨着,那个是大柱爹。孟姑娘是做美容事业的,打耳眼,美甲。老战是做艺术的,卖字画、音响。”还是房东太太在介绍。
孟姑娘用眼神提醒他说几句,他没看见,只顾低着头或者抬头看闪晃的电视屏幕,电视开着没有声音。电视上有男女亲热的镜头。
“我媳妇不让我亲,不让我摸,他咬我。”大柱激动地看着他爹,这句话引得他看了大柱,也看到了孟姑娘的眼神。
“谢谢大家,我叫关旭东。”
“没信号了,没信号了。”大柱看电视看得入迷,电视屏幕上都是雪花,他急了。
“我们在一个院子里住,大家都相互照应些,我按了监控,要是出现偷摸的事,我可是要打110。都吃,都吃,别再剩下了,吃了不疼浪费疼。”
“骨头汤不要喝,这是上个礼拜的;那个香肠也别吃,是过年时灌的,这一盘热了八遍了;馒头也别吃,是她出去大学食堂捡回来的。那个凉拌菜是我做的,青菜啥的都能吃……”孟姑娘靠他很近,小声嘀咕。房东太太在拍打电视,找信号。
“祝你成功。”老战走到孟姑娘面前悄声说。他笑得古怪、淫荡。
“老战,你做事就没有靠谱的时候,这个是你去买的,钱也没有少给你,整天没有信号,你过来弄好。”房东太太一下阴了脸,把遥控器扔给老战。
“付姐,您弄个有线多好,现在哪有用锅盖的?您那钱都资助了老头了吧?”
“我不吃了,我走了,你们慢慢弄。”孟姑娘一口都没有吃。
他本想喝点啤酒,看到杯子上的污脏,也打算回去房里。
“小伙子,小心那个胖女人,她最喜欢鲜嫩的肌肉,比海军衫蚊子还厉害。”老战和房东太太会意地笑,听得出在这个事情上他们有共同的认识。大柱和他父亲一个劲地吃喝,骨头汤和火腿全部吃光了。
房东太太忘记了要帮他明天开业的事情,他压根也没有想到明天要开业,甚至到底要干点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他一会想着上班好,不用太操心,一会觉得应该吃一些苦,自己创业,从底层做起,折腾一下,说不准可以成功。这次租房子是他人生中下的最大决心,但是现在他迷茫了,就在白天签订租房合同,交了房租后,一下失落到了极点。
窄小的楼道有一股霉味,是海滨城市特有的阴冷味道。水泥台阶抹得不平整,墙壁上的白色涂料掉在上面,被踩成了粉末。一脚步入二楼,热浪扑面而来,他看了看楼梯口右面的走廊,尽头是洗手间,开着门,从里面飘过来一股尿骚味,走廊两面各有两间房,他的房子在左手面,只有一面有房子,一间是他的,一间是孟姑娘的。对面有一个窄小的铁门,里面用一块布挡住了。
穿海军衫的蚊子在棚顶睡得香甜,窗外楼体上的灯光多少照进来一点,这个城中村看着似乎与城市一步之距,却又相隔遥远。
既然走到这一步,就要走下去,他想到要做蛋炒饭的生意,新闻上他看到北大才子卖猪肉的信息,也看到清华学子回家养猪、种田的信息,何况自己只是个普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他容易被这些新闻打动,现在这些东西对他依然可以起到燃起斗志的作用。二十九岁,还是可以搏一搏的年龄,远处的灯光闪烁不停,楼下房东太太的嗓门从他的小窗户传进来:“你们这些流氓婊子,大半夜不睡觉,笑起来像些鬼,不浪就死吗?”她在骂隔壁一个出租屋一个洗头房里的女人。
这样的环境,让他的情绪立刻跌入谷底,至于明天要做什么,他不知道,对生活和自己都失望极了。如果他没有辞职,现在还是一个中型外贸公司的跟单员,一个月拿五六千元的工资,刚毕业时一个月三千左右,唯一的好处是公司可以帮助交五险一金。
是她让自己下定了决心,他开始想这个女人,秦香珍。春节时见到她,多么清纯动人,和自己一个年龄的她,笑容里怎么没有一点时间洗练的痕迹,水汪汪的大眼睛干净明亮,一笑起来就要把他所有烦忧都赶跑了。她的笑声和笑容近大半年时常在他眼睛里,神往、憧憬。
她念完初中就辍学去城里打工了,他们的父母是好友,不在一个村里居住,也会常来常往。
自他毕业工作至今五年时间里,他只第一年回家过年,其它四年都以值班为由,等到年后年轻人都回城上班后他才回去,今年春节他回去见到了她。她比四年前长得漂亮洋气了,说话让他总感觉舒服。她羡慕他的学问和学历:“关大哥,你和关二哥都好厉害,学习好,考了好大学,工作也不愁。我爸妈经常说我和弟弟不争气”。她仰着头,红红的嘴唇润泽饱满。
其实她现在很好,在省城打工自己攒了钱,帮家里盖了房子,还自己买了一辆小轿车,她弟弟初中毕业后去当了兵,现在是名士官。
“关哥哥,你还不结婚吗?可别挑花眼了,关二哥都有宝宝了。”是啊,他的弟弟比他小一岁,现在孩子都快两岁了,弟弟比自己幸运,考了公务员,在县城里的工商部门工作,也找了城里的姑娘,生活很圆满。
自己呢?工作快五年了,手里仅不到五万元,虽然帮衬家里盖了房子,也不过拿出一万元。想到这些,他把手打在墙上,浸过水的报纸被打碎了,从墙上散落到床单上。
她还没有对象,这个消息是从他妈那里知道的,他妈曾提过这门亲事,他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经济情况,她看样子比自己有钱多了。
屋子里的热气令他窒息,他坚持不打开电风扇,脱掉所有衣服,盘腿坐着床上,要平心静气,他心里念叨着,想用意念打败潮热。隔壁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一定是孟姑娘在冲澡,他心里仅有的意志被这个声音破坏了。他开始烦躁,这个声音让他想到了分手不久的女友,他同居一年的女友,夏天的晚上她也会哗啦啦冲澡,用水盆浇在身上,她的身子干瘪,瘦得可怜,但是脾气火爆,她回老家烟台了,五一的时候结了婚。谁愿意用水盆而不是淋浴房的花洒冲澡呢?
他似乎看到了隔壁孟姑娘白花花的身子,口干舌燥,汗水流进嘴巴里,他咂摸着,咬破了嘴唇。
顶棚穿着海军衫的蚊子醒了,它是饿醒的。蚊子开始在他身体上盘旋、选择。他困了,实实在在的累,蚊子非得唱着歌开始一顿盛宴,他的大手拍了下身子,它就死了,躺在他身上,一点黑色和殷红。
早晨的阳光照不进这扇窗户,他挠了几下被蚊子叮咬的包,继续睡着。
“小关,起床了,年轻人怎么这么懒,你不打算挣钱了?”房东太太的督促让他非常懊恼,他佯装听不到,敲门声不会罢休,他还不清楚房东太太的毅力。
蛋炒饭的生意是他随便说的,房东太太问他租房干什么时,他只随口一说,虽然这个想法是有过的,但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她当了真,她已经把门头房打开,里面的桌椅也摆放上,炉灶也是现成的,这需要他自己亲自搬弄安装。
按照她的指示把锅碗和煤气灶都搬到门头房里,隔壁老战吹着口哨,惦着脚,手里盘着一串珠子站在他门口,小辫子在脑后晃荡。孟姑娘拿了水桶和抹布帮忙擦桌子,打扫卫生。大柱一条腿有些瘸,晃悠着身子指着门头说:“打上字,要不谁知道。”房东太太说他知道东西大街上有打字喷绘的,很便宜。
难道房东太太知道自己大部分积蓄已经交了一年的房租?他手里真没有几个钱,要是不做点生意,也很难维持生活。
这一天房东太太一直没有闲下来,她是个行动力和执行力都非常强的人,就像在做自己的事情,煤气灶和桌子椅子她都不要钱,这个事情的宣布是在他们忙完一天,大家聚在院子里嗑瓜子吃西瓜的时候她宣布的。“你们年轻人做点事情不容易,只要好好干,做好了,你们也不能忘了我,忘了我也没事,我也不缺钱。做砸了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付姐,你不缺钱,你缺滋润,你家大哥好多天没有来了啊!”老战盘着手里的珠子,坏坏地笑。
“那个熊玩意,又去惦记别的女人了,说好假离婚的,我是被他骗了,他心里想着真的离,现在自由了吧!顶着领导的帽子,像只野狗一样,到处交配……”她骂得越来越难听,恨不得要扒了这个男人的皮。
“你也不亏,这片房子就是摇钱树,他也夺不了去,还是你聪明,你合算”。孟姑娘磕着瓜子,穿着一条翠绿色睡裙,皮肤细腻白嫩。
“大柱他爹,大柱呢?”房东太太忽然想到了大柱不在。
“去他丈母娘家了,去接媳妇去了,媳妇去了好几天,他惦记的。”
“他是又想人家了。”老战笑得不行,还想调笑一下这个事情,大门外进来两个人。
大柱领着一个走路画圈的女人,两个人走起路来非常困难,女人的手老打在大柱头上,他也不知道靠后一点。
“大柱,今晚你可得好好摸,轻一点,你看你大爪子,好好洗洗,抹点油。”老战正儿八经地教导大柱,自己脸已经憋得通红。
大柱媳妇个子不矮,她知道老战说的话不好听,瞪着眼嘀咕着说了一通,应该是骂他。大柱爹瞪了老战一眼,说他老不正经,三个人就进去了西偏房。
门外有人喊老战,老战不住在院子里,他住在自己租的门头房里。
“又被女人喊去了,这个老不正经的,就知道和女人睡觉,调戏女人,还想着有钱,门都没有,他老婆现在可是有钱得很。”孟姑娘看着老战背影,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也是个有钱的人了,我听说当年可是市里的风流人物,炒地皮发了家,后来就作,和他老婆离婚,找了多少女人,那钱可不抗花,这个年龄落败了,也挺可怜的。也不可怜,和我家那死熊一个样。”房东太太手里编着一个篮子,她手巧,这房子的二层房间和门头房都是她找人或自己一个人干的,她去拆迁的地,捡一些人家不用的门窗,钢筋来,见什么有用就捡什么。
他累了,明天再折腾一天,挂上门头字,后天就可以开张了。坐在这个飘着月季花香的院子里,他有些感激遇见这些人,若不是房东太太的督促,他可能还在思考,在阴暗的房间里痛苦地反复思考。
院子被房子包围了,留着一块四方的天,天上看不到星星,月亮像是被做了高斯模糊的效果。房东太太的房门前种了两个花坛,里面两株月季,一株开浅黄色的花,一株开玫瑰红。房东太太让他搬一块大铁块到楼上,她跟在身后,孟姑娘也上楼来。房东太太开对面的小铁门,打开灯,这里面不是很小,有几排铁架子,上面摆满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工具,电工用和泥工瓦工用的工具分得很清楚,墙上有一个很长的挂衣架,上面挂着一些干活用的衣服、帽子和鞋子。衣架旁边有张上下铺,上铺堆着一些包裹,下铺有被褥,好像有人会在这里过夜。这个房间比她住的房间要干净很多。铁块放在架子最底下,他看到里面还有很多铁块和铁棍。她拉好帘子,锁好铁门,宽厚的背影很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