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此心安处是吾乡(散文)
列车呼啸,一路向北。雄关山海,转瞬擦肩。
燕山山脉连绵起伏的壮阔雄浑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东北平原千里沃野的巨幅画卷。
乘坐的和谐号列车对两旁的浓浓春意视而不见,也没有理会被高速穿行时发出声声嗔怪的狭长隧道,自顾自地持续飞奔。先生手中捧着一摞绘本,正为两周半的小女儿讲述“葫芦英雄”,小丫头兀自听得出神。不知从哪天起,这小娃儿突然发现了书本的乐趣,一有机会就缠着大人读,更出乎意料地“好为人师”,听过几次便能煞有介事地复述。我微合双目,侧耳聆听那稚嫩而清晰的声音,莫大的欣慰袭上心头。
书籍,是我为女儿成长唯一指定的伙伴,就像它如影随形的陪我这许多年一样。
车速虽快,比起归心终究慢了许多,越是靠近故乡,靠近生我养我的山山水水,心底的放松和欢愉便越发浓厚。而脑海中涌现的发小、闺蜜、同学少年、良师益友,又都离不开书籍的影子。物质条件不算富足的童年,买书、借书是极端困难的。村头的学校拥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但是只有教师才能借出书来,内容更远远超出小学生的阅读范畴,但对我却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为了能够看到书,我成了唯一一个自愿参加每周周末义务执勤的孩子,因为执勤时可以拿到图书室的钥匙,借机进入梦寐以求的天堂。也就是这样,当时的我几乎被同学们叫成了“异类”。
发小的父亲是一名教师,家中的大衣柜里有不少藏书,她总是趁着黄昏大人最忙碌的时候,偷拿钥匙取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半文半白的《封神演义》,当时还没接触过文言文的我,硬是靠反反复复的猜,猜出故事情节,猜出人物关系,猜出历史的纵深,更“猜”出了村庄以外无比辽阔的空间。
正是那些未经挑选的书籍,正是那些来之不易的阅读经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帮我完成了关于世界认知的启蒙。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已经朦胧地勾勒出一个时至今日依然饱含诗意概念——远方,现实的远方,生命的远方。
自此,山不只是山,水不仅于水。村前流淌的小河,不再只有嬉戏,它让我思考:不舍昼夜的河水从何处到此,又将去往何方?夜空的明月,不再只为我照亮回家的路,更会引发我的疑问——很久以前,还有谁抬头望月?很远的地方,还会有谁共享这片白月光?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化作克服困难的坚韧和勇气。那些年,每天十几公里的求学路,无论是冬季的冰路光滑如镜、春季的狂风席卷沙尘,还是夏季的雨路泥泞,都未曾挫败我求学的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正是念叨着这句话,我才能一步步地挨过来。
行年渐长,天并没有降大任于斯人,然而徜徉于大学校园,或是留足城市图书馆,我也算是完成了心中小小的绮愿。在外求学的日子,书籍于我如空气,像水米,是灵魂和生命的有机组成。不论是武侠世界的刀光剑影,还是言情小说的蜜语甜言,不论是阳春白雪《红楼梦》,还是下里巴人的故事会,无不导我向善向美。
正如马蒂达问里昂:“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童年是这样?”——“总是如此”。初入社会,更添了挫折和迷茫。找不到路的时候,会想起大卫•柯波菲尔,他说生存需要持续学习,身怀绝技;软弱的时候,高尔基的三部曲教会我直面困难——“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想逃避的时候,牛虻就来了:“无论到了什么地方,生活都是相同的”;失意的时候,听莫泊桑说:“生活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糟”。于是,努力修炼自己,以为身怀绝技,便可“平步青云”。可是千帆过尽,才明白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真正读懂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圣经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读经读史,可以开阔心胸,探索大道之行,以史为镜,避免人生旅程中的许多弯路。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书籍,一直是我成长路上的良师益友。独处的时候,有书籍为伴,就像与正直友善的智者交流,它聆听你的倾诉,抚慰受伤的心灵,让久在人世浮沉的灵魂得到宁静。读过的书,恰似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阅过的人,不必字句铭记,因为它们已经刻进了你的骨髓,揉进了血液,日日夜夜,长成了你自己。
人离家久了,难免生出漂泊之感,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然而一别经年,终于回到魂系之梦萦之的故乡,从最初走入村口心里最原始的快乐,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无奈,再到老屋门前衰草今春又绿的感慨。我终于明白,故园与家乡,从此只能是记忆中的符号,终是回不去了。幸好心虽有所牵,身却有所寄。返程的车厢,先生怀抱女儿隔着车窗“指点江山”,笑语欢声。我静静拿出一本带来的书,像投入母亲的怀抱,像牵起老友的手,深吸一口气,细读起来。
一如既往的,心慢慢沉静,看到苏轼那首《定风波》“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是了,“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书的地方,就是心安的所在,灵魂的故乡。读书于我,是最终极的放松,最原始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