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英搬进这个院落时嘴里念着欧阳修的“蝶恋花”。其实，这只是个一眼便能看过来的小院子，当然更没有古代的一进二进的庭院深深的感觉。但是从院门望出去，不远处的河堤上确实种着一整排的杨柳树。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杨柳刚开始冒新芽，还不曾到“堆烟”的地步。但玉英已经看到了其中的美。尤其是院边的杏树，简直长到玉英心窝里去了。
　　 树似乎已经年，虬枝盘曲，颇有沧桑感。杏树下主人用碎砖围了一圈，把杏树隔开在水泥地外。光秃秃的树枝上几朵着急的杏花已经全开了，还有无数欲开未开的花蕾，玉英觉得自己来的正是时候，甚至树下泥地的青苔都是那般恰到好处。丈夫抱怨，什么柳树，什么杏树，又不是自家的，只是暂时租住，以后搬家又不能搬走的。玉英立刻反驳：“这是美，懂不懂，美不分国界、地域，美没有归属权，美是所有懂得欣赏的人的。”
　　 “什么美不美的，又不能当饭吃，就为了这不能当饭吃的美，每个月比别处多出三百元钱，划得来么？”这话丈夫抱怨不是一回两回了。
　　 看了好几处地方，类似的房子别处每个月要便宜三百，但玉英坚持，非要这里。丈夫就只有由着玉英了，但抱怨的话关都关不住。
　　 “钱钱钱，就知道钱。”玉英小声嘀咕，怕丈夫听见了又是一大堆“钱难挣，省着点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她也不想跟他再多说什么，搬进这里她很称心。这个院落归自己了。门一关，在院子里走走，在杏树下看看书，随心所欲。等满树的杏花开了，就算在杏树下发发呆那也是美事一桩。
　　 很快整理完屋子，日子便进入正轨。玉英跟着丈夫从事保洁工作，那种工程结束以后的保洁，比如房屋装修结束后的清理，比如玻璃幕墙的清洁等，忙的时候连轴转，空闲的时候空闲一两个星期也有的工作。
　　 两间勉强可以转圜的小屋子，一间当厨房，一间当卧房，再加一个小院落，两人住着稍显奢侈了。其实当初并不是只有玉英看中这个院落，丈夫也看中了这个院落，当然丈夫是从实际角度考虑的，这个院落正好可以塞进他们的工具车——一辆小面包车。头抵着屋子，尾抵着院门。幸亏院门做成移动门的，不然这门都没法关。他们的车原先都是在路边随处停放，但是不知哪个缺德鬼砸了车窗玻璃，然后被人顺手牵羊了好几样保洁用工具——等于几个月的活白干了。所以丈夫找地方搬时首先考虑的就是车的安全。这房子虽然房租小贵了些，但合了两人心意，主要是合了玉英心意，男人抱怨几句也就那样了，还是多接几单活来得实在。
　　 上一单活已经结束，下一单活还没着落，丈夫出去找活去了，玉英在家趁着天气好洗洗晒晒，完了，搬了把椅子拿了本书坐在杏树下晒太阳。静静的小院，静静的杏树，静静的时光，玉英很想静静地看几页书。然而风撩拨着阳光在书页上跳舞，几片杏花花瓣落在裙裾上，白的裙，红的花瓣，甚是显眼。玉英捡拾起花瓣，柔弱的叶片让她心生怜惜。回头看看树下，才几天功夫已是落红一片。无端地不由感伤起来：“唉，‘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抬头想看看枝上杏花的模样，却猛然看到墙头蹲着个人影，玉英吓得尖叫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那人站在墙头想下不能下的模样，手里似乎还提着个大大的照相机。
　　 “你是谁？……你作什么……”玉英兀自惊惧不已。
　　 “我住你隔壁，我是个摄影师……不好意思，我只是找个角度拍几张杏花盛开的照片……以为你们这没人……没想到惊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看上去还有几分俊逸的男人急得不知道怎么解释。
　　 玉英不禁笑了：“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下来了。”
　　 男人带着歉意的笑从墙那边爬下去了，似乎那头搭着梯子。
　　 不一会儿院门敲响了，玉英打开门，男人站在门口说：“我叫高军，杂志社的一名摄影师，我上门来正式道个歉，对不起，吓到你了。”此时男人已气定神闲，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样子。
　　 “这不算什么，只是冷不丁的，把人吓了一大跳，也不算什么大事。”玉英有些慌乱地回应。
　　 “能加一下微信吗？我刚才偷拍了几张你的照片，我待会发给你，你可别告我侵犯肖像权哦。”高军自信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二维码，微笑地看着玉英。玉英微红了脸，也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扫了高军的二维码。
　　 “‘梅边吹笛’，嗯……好名字。‘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高军信手拈来。
　　 “呀，你也知道这首词，”玉英惊喜地叫道。
　　 “小时候被父亲逼着诗啊词啊背了几箩筐，现在丢了一大半，但有名的词句还是能记得。……能问一下芳名吗？我备注一下。”
　　 “……甄玉英……”玉英犹豫了一下，这名字太老土，让她很不好意思，“甄士隐的‘甄’，玉树临风的‘玉’，英雄豪杰的‘英’。”这样一解释似乎扳回了一些。
　　 “玉英，很女性的名字，一拆开怎么感觉像个男人名字，一个玉树临风的侠客义士……中国的字啊真是博大精深，意义深远。”高军像个熟人一样调侃。
　　 “我父亲给取的名字，没什么文化，让您见笑了。”玉英尽量想保持很有素养的模样，却笑得很不矜持。
　　 两人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说着笑着，不像是第一次见面，倒像是认识很多年了。
　　 那张后来高军通过微信发过来的照片几乎让玉英惊呆了。
　　 这是自己吗？
　　 落英缤纷的杏树下，一把竹椅，一袭白色长裙的女子闲适地坐着，膝上摊着书本。看那模样：头稍稍侧着，眼中波光流动；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欲笑未笑；长发流泻下来，恰到好处的光衬托着姣好的容颜。玉英一看再看，这是自己吗？自己这么美。玉英几乎爱上自己了。
　　 这么美的照片，玉英甚至舍不得发朋友圈，一定会有朋友酸溜溜地说美颜过度，或者说修图技术越来越高明了。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亵渎。高军说这是纯天然的照片，不曾修饰过。也是，自己跟他初次见面，人家犯不着劳心劳力修完图给自己发过来，又没有稿费。玉英还暗地里揣测，一定是当时高军蹲在墙上，看到那个时刻的自己美得不可方物，不由自主举起了相机。为自己的这揣测，玉英抿着嘴笑了——玉英谨记，女人要笑不露齿。
　　 此后玉英在院子里都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绝不蓬头垢面，绝不着拖鞋踢踢踏踏穿院而过。她也知道了一墙之隔同样住着一对小夫妻。男的高军，她已经认识了，高军的妻子也是个美女，身材高挑，模样清丽。照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白领一族，按说应该有房有车，不知为什么也租住在这城郊民居。或许是向往田园生活，找乐子来的。玉英虽然跟高军已经算是相识了，在路上偶遇时，依然只是微笑一下，点个头，并不打招呼。
　　 满树的杏花渐渐消了踪影，树叶日渐繁茂起来，叶间隐藏着小小的青果。玉英看着花消，看着长叶，看着这棵颗杏树日渐沉重，就像她的日子一般。丈夫接了个大活，一整栋几十层楼装修后的保洁工作都归了他们。玉英跟着早出晚归，每天灰头土脸。虽然找了几个老乡当工人，活计还是很累人。连着一两个月没有休息日。每日穿着厚厚的工作衣，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饶是这样，皮肤还是很受侵害，每天晚上玉英都不顾劳累，面膜，保湿，全套保养工作一步不落。男人在边上叨叨，弄这些个做啥，不就是个做苦力的，还当自己是白领呢，费钱，费精力。玉英懒得跟男人解释。看隔壁的女人出门散个步都把妆化得一丝不苟，走在路上，满满的回头率。自己呢？
　　 所以，休息的日子，玉英像是补偿似的，把自己收拾得似乎要去走秀。那天高军微信发过来“在家吗？”玉英回复“在呢”。高军接一句：“一个人？”玉英想这话啥意思，难道一个人在家就有机可趁了？把我当什么人了。可一想高军看上去也不像那样的人啊。犹豫了一下，回复了一句“一个人”。
　　 不一会听得院子里有声音：“美女，美女！……甄玉英，在吗？”玉英跑出来一看，高军在他那边的围墙内，探出半个身子叫着。看到玉英出来，打了个呼哨：“哇，真漂亮！”玉英拿捏着分寸说：“谢谢。”
　　 “我是想问家里有没有醋，借我点。你家男人不在家，我就不登门了，隔墙借点吧？”这话听着似乎很合理，玉英却觉得哪里不对味。但她来不及深思，就被高军一副夸张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表情逗乐了。高军又打了个呼哨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不出门都能遇到美女。”于是玉英自觉风情万种地靠近高军，说：“帅哥，爬墙高手啊，我很好奇你那墙边常年搭着梯子吗？先前这边院子租住的可是美女？”
　　 “哈哈，你那边先前租住的是一对收废品的老年夫妻，除了这棵杏树，这院子没有可取之处，且这棵杏树也常年被垃圾包围着，没有取景之价值。不像今年，呀，我简直撞了大运。”高军再度假装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玉英。玉英又笑得忘了矜持，说：“你是不是跟每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这么说话。”
　　 “哪能啊，有几分的姿色的我就说几分话，我是个诚实的男人。”高军挺一挺胸说。
　　 玉英笑得几乎绝倒，两人一个仰着头，一个从高处俯身，说着话，熟稔得似乎是多年故旧。两人都忘了借醋这一茬。
　　 分开后，玉英的手机微信声响，高军：哎呀，醋，醋！
　　 玉英提着醋瓶敲开隔壁院子的门，一脸促狭的笑问：“家里就你一人吗？”
　　 “是啊，你不介意的话，请进。”高军绅士地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有瓜田李下之嫌。”说着话，玉英跨进了院门，“切，都什么年代了，借个醋还有这么多计较。”然后就看到了隔阻两个小院的院墙这一侧摆了一个长长的台阶式花架，木制的，看上去很结实。摆了不多几个花盆，花架上看上去很空，高军就是踩着这个花架上的围墙吧。
　　 “你这边摆了这个梯子，我那边是不是很不安全？”玉英看着花架玩笑地说。
　　 “怕我半夜爬围墙进你家？我可没那胆……再说，你家有什么值得我偷的……”说着话眯起了眼，一脸夸张的色相。
　　 “有这贼心，就不怕老婆晚上罚你跪搓衣板？”
　　 “怕呀，所以贼心也不敢有。”高军瞬间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一本正经得又把玉英逗乐了。
　　 那天玉英把醋瓶留下了，第二天高军来还醋瓶，不是隔墙还瓶，而是穿街过门，穿堂入室。从杏树下走过时，还把一颗掉在地上的青杏果踩烂了，汁液溅成的图形有点难看。
　　 工程的活仍旧继续，玉英每天穿得分不出性别跟随老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杏树上的果子由青慢慢转黄。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杏树几乎占了这个小小院子的二分之一，晚上再把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把院子里一塞，这个院子就满满当当了。玉英从路边摊贩上买的几盆花放在杏树下，原本要的是满园春色的感觉，如今春色倒是尚有几分，但更多的是拥塞的感觉。玉英几次跟丈夫商量，把车就停在院门外边，大家都这么停的，院子空出来，住着也舒适些。招来丈夫一通说教，“醒醒吧，多大年纪了，女儿都要成少女了，你还做少女梦呢，不合适了……生活是现实的，要脚踏实地，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后面还追加一句，“幼稚！”玉英知道丈夫说的都是对的，女儿刚上了小学一年级，在老家，跟爷爷奶奶一起。两人的计划是等攒点钱买套房子，把老人孩子都接到身边，一家团圆。很简单的愿望，却一直遥遥不可及。为了这个简单的愿望，所有的享受都是奢侈，都是不应该的。
　　 只有休息的日子，丈夫把车驶出了院子，这个天地似乎才属于玉英自己。玉英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散开头发，穿上平时没机会穿的衣服，走秀一般在院子里走上几圈。哪怕没有观众，这里也是自己的舞台，玉英独自摆着pose，扬起自信的笑，想象前面镁光灯此起彼伏。想着想着不由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高军的名字，点开：“帅哥，在家吗？”
　　 很快回复过来：“在呀。”
　　 “有空吗，能过来帮我拍几张照吗？”
　　 “想拍什么照？”后面是两个坏笑的表情。
　　 不一会院门响了，高军带着他的大家伙站在门口，一脸坏笑。
　　 “我就想在院子里随意拍几张，像你上次给我拍的那样的。”
　　 “遵命！”
　　 高军咔嚓咔嚓各个角度为玉英拍了好多照片，调出来看时，虽说都拍得很专业，但细看照片上人的表情、身姿，都找不到先前那张照片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美丽。玉英不满意。
　　 “那你想拍啥样的？”高军拉着调门挑着眉一脸坏笑地说，“什么照片才是最美的？”
　　 “去你的，你是不是经常给人拍……拍那种……”玉英也不是傻子。
　　 “这有什么，这是艺术，人体艺术。小至高中生，大至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我都拍过。艺术，知道么！”高军恢复了一本正经，“不过最美的人体艺术品还是你这个年龄段的熟女，各方面都发育成熟了，且还没有老去的征兆，一切都刚刚好，再过几年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会出现肌肉松弛，岁月斑纹……”高军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有说服力，玉英有些心动。出租屋内没有穿衣镜，她只在外面浴室洗澡的时候仔仔细细看过自己的身体，没有妊娠纹，没有斑点，常年被工作服包裹的皮肤比脸蛋的肤色看上去更细腻、白皙。身材也维持着姑娘时的模样，腰肢纤细，腹部平坦，而乳房因为生育过反而比姑娘时更丰满、高挺，就像高军说的一切都刚刚好。好几次洗完澡后她都央求丈夫帮她拍张照，丈夫总是一再推脱，且理由充分“现在的手机不安全，拍了这样的照片，万一手机掉了，或者中毒了，被人盗了，照片流露出去，要被熟人看了，以后还怎么见人”。眼看着自己将步入三字头的岁月行列，青春逝去，什么都没留下，玉英颇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