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我是农民(散文)
一
我在大街上行走,头上戴着一顶脱了檐的草帽。有人就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好像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怪物;也有人刻意跟我打招呼。我知道这些人是刻意的,他们想试探我,是否心智不全,是否能影响到他们孩子的安全出行?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想解释;还有一些人,见我径直走来便远远躲开,生怕我身上的泥土会蹭到他们身上。我最喜欢这些人,他们总会令我心安,我不必注意是否会踩到别人的脚跟,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事物阻绊到我,只管闷头考虑自己心中那些荒唐的事。我断定这些人从不认识我,他们不知道这是我一贯的装束:头上一顶破草帽,双脚布鞋沾满泥土或是草屑,脚指头半隐半露。裤管卷起半截,露在外面的小腿被泥土包裹。尼龙汗衫搭在肩上,上身穿的是一件白里透黄的褂子。
我并不因此感到寂寞或是恐惧。人的恐惧往往来自内心的孤独,别看我其貌不扬,内心却升腾着一股炽热的火焰。
当然,也有人对我熟悉,脸上端着媚笑凑过来:“云娃,你的帽檐叫狗吃了?”“狗不吃咱这东西,那是叫驴啃的,你个通驴性的玩意儿。”他从身上摸出烟袋,示意我蹲下来抽袋烟。我仔细打量他,呵,跟我差不多嘛,同样的泥腿子,同样的破衣烂衫。我们是一类人,同类的人就有同样的兴趣。比如说,我们会热衷于谈论一些粗浅的问题:预测今年是夏田丰收还是秋田丰收,一亩地里种多少斤麦子才算稀稠合适……总有人想避开我们,我知道,但我不说。很显然,我们是农民。
我知道有人时常鄙视我,但我不以为然。
我有我的底气,他们哪里知道我心中所想。我干过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事物,这些别人都不一定弄懂。或者可以说,在这个以貌取人的年代,我往往能透过一些事物窥探到更深的秘密,尽管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子。没有哪个地方比荒野更加隐匿,你如果不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我不一样,这些事都是我耳熟能详的。一株树苗自从泥土中探出芽儿,我就开始注视它,我知道它从曲到直,再从直到曲的生命历程经历了多少个年月。我知道怎样的泥土中会长出怎样的植被,向阳或是向阴,喜雨或是耐旱。你别看霓虹灯的街道洋气十足,看起来富丽堂皇,但我发现它远远没有原野来得隐匿。人能改变的事物都是肤浅的,唯有遗留在时光中的痕迹才能叫人信服。
我的这份淡然是从村庄里带出来的。一般来说,镇子上的人和村子里的人有显著的区别。镇子上的人极善于修饰自己,他们会在脸上涂上一层厚厚的粉底,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我并不认为这样做能够增加一个人的气质,如果哪个人长得黑一点,这些粉底会给人这样一种感觉:驴粪蛋上落了一层霜。村子里的人不同,他们的脸上永远看起来像落了一层灰,我敢肯定所谓的“灰头土脸”源自这些人。这样的好处也是明显的,方便劳动。他们不必考虑汗水是否会冲花你的脸,也不用担心蚊虫会咬伤皮肤。劳动是一件荒凉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将要与蔓延的野草打交道,要与凛冽的狂风做斗争,所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荒凉。我不会在乎脸上的荒凉,在村子里呆得久了,自然就要掌握它的从容。
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我慢慢发现有一种矛盾一直纠缠着我。我是一个十足的农夫,可我不想成为一个永远的农夫。一辈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地里收成好,我便有足够挥霍的的粮食。地里收成不好,我便要瘪着肚皮熬过整个冬天。有时候想想,这样的生活真无趣,我哪天能单纯为自己活着?我需要照料的事物太多了,比如说,锄头不亮会影响来年的劳作;储备不好今夜的草料,明天青眼骡子就要撂挑子;如果今晚不准备好肥料,明天的土地见到阳光就撒不进去……可是我并不因此懊恼。也许有人喜欢被很多东西围绕,但我却更喜欢围绕着这些东西。这是我这一类人的特性——闲不住。这些东西都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们在某些时候会挽留住很多,比如说,人们正在渐渐逝去的淳朴和厚道。
二
我敢保证,我是第一个见到太阳的人。现在的世界,想要见到晨曦的太阳可真是件难事。天还没亮,我便悄悄地爬起来,准备扛起锄头进行一天的劳作。当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的时候,我已在山坡上劳作已久。这个时候,整个世界依旧是沉寂的。照理说,村庄里起的最早的是鸡,但我比鸡起的还早。不是这些鸡叫醒我,而是我的脚步声打扰了它们的清梦。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比其它人见多识广。早晨村头的雾气是怎样升起来的,树叶上的第一滴露水何时凝成……这些别人都不知道。早晨的人都很虚伪,恍恍惚惚的,好像还没从昨晚的美梦中醒过来。我不是,我比别人真实,昨晚的梦早已被汗水冲刷干净。
正因为我是农民,才被很多虫子认识。照理说,人的荣誉在于被更多的人认识,甚至是推崇,但有谁考虑过被很多虫子认识的喜悦?这是一个弊端,也是人的劣根,很多人往往认为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他们忽略了除了人还有很多物种。我是在山坡上睡了一觉,才发现一些虫子对我的暧昧。它们见到我就像看见了一座肉山,几只虫子摸索着爬上我的手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发现了它们,但我并没有驱赶,我想知道它们接下来会对我做出怎样的事。很显然,我与它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友谊,这是别人很难达到的。在此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除了这些虫子。在它们的眼中,我或许是一条更大的虫子。我专注地看一只蚂蚁的表演,将我肚脐眼上一块浸了汗水泥巴连根拔起,高高举过头顶。或许是过于沉重,这只蚂蚁连同泥巴一起滚下我的肚皮。它不断地向四周张望,而后跑来数十只个头同样大小的蚂蚁,相互帮扶着将泥巴滚回蚂蚁洞。别看这些生命渺小,它们可以轻松举起数倍于自己的物体。我惊奇的不在于此,我欣赏它们的团结,好像一只蚂蚁的事情是所有蚂蚁的事。它们从来不会嫌弃谁的衣服穿得旧了,谁的相貌丑陋。这是我的一种幸福,躺在无边的原野上,侧耳倾听鸟的鸣叫,观望一群虫子的生存轨迹。如果能够做到如此的简洁,人的生活当是风流的,我要像虫子一样简单地活着。
我是农民,所以我过得比谁都踏实。村子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来了一茬又一茬,我没有走。有的人因为找到更好的活路出走,更多的人却是因为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才不得不重新返回村庄。我开始庆幸,幸亏我当时没有离开村庄。其实我当时也冲动过,总想着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但我最终还是被几亩地里的苗子挽留了下来。在村子里呆得久了,我竟然发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唯有的事情就是守好地,干好活。活是轻车熟路的,就是闭着眼睛干也不会干错。除了时间,我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事。时间在村路上慢悠悠地走着,我看得见,却不想因此成为它的尾随者。不像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追着时间跑,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可能他们有过短暂的光鲜,因为年轻而过得滋润。他们走得远了,时间会狠狠地报复一顿,剩余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再赶回家来。
我是农民,所以我过得比谁都清闲。好像“清闲”这个词语和一个农夫不太能扯上关系,因为在别人的眼中我总是扛着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转悠。这就是我的闲,我的心里不会装太多的事。很多人的忙碌来自心事太重,他们总想在有限的时间中获取更多。特别是一些光鲜亮丽的人,把一年的活揽到一天,争取明天再揽更多的活。累吗?当然累。到头来他们发现,一辈子就这样揽下去,没有哪一天能把所有的活干完。昨天的活和明天的活一样重、一样多,我不能因为昨天的劳累而猜想明天也一样沉重。人们往往会忽视黑夜的功劳,或者是他们想在夜晚获取一些暴利。我不会,我会利用每个夜晚的静谧美美地做一个梦,啥事也不想,第二天起来精神饱满。生活就是这样,农活更加是这样,昨天和明天一模一样,活是干不完的。不要指望哪天能干完一辈子的活,也不要奢求哪天无活可干,人有活干才叫活着。所以我学会了闲,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清闲。
三
当然,我是住在一个狭隘的世界中。很早的时候,我就承认过这种狭隘。是村庄限制了我,是荒野限制了我,更是月月年年的劳作限制了我。我知道自己目光短浅,看不到一些豪华的事物。但我从不掩饰自己的狭隘。我顶着烂了边的草帽走上街头就是要告诉别人我是一个农民,这样就可以让别人理解我的狭隘。哦,农民嘛,都那样。
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鄙视。我把那些带着刺的目光当作传送能量的阳光,我必须这样想,这是作为一个农民必须具有的素质。久而久之,我产生了一种自豪感,你看大千世界众生芸芸,我走到哪都能被人关注。被人关注是幸福的。
我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始终没有扔掉那顶破烂草帽和那双布鞋,没有丢掉作为农民必须具备的行头。这让我走在街道上有了底气。你看,很多人看清了农民。
你的文字很安静,仿佛被乡野的风吹过,被山涧的泉洗过,干净朴素,非常欣赏~~
读你的文,我总会不由地想起另一个农民作家--刘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