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母亲走过的峥嵘岁月(散文)
我家那幢木石结构、历经岁月风雨的老宅,在新农村建设的浪潮中被推倒了。徘徊在老宅废墟上,我寻觅着童年的足迹,感慨着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忽地,两件散了骨架的?陈旧不堪的木制物品在一遍狼籍的瓦砾、断木中抓住了我的视线。这是很多年前放置在楼阁上,母亲曾经用过的脚踏纺车和农用织布机。
母亲?去世的头一年还赖在老宅不肯挪身,她认真地说,老屋冬暖下凉,住着踏实。现在想来,老宅这里存放着她一生中曾经朝夕相伴的东西以及永不磨灭的记忆。可以想像,母亲对这些早已淡出日常生活的用具依恋之情不是语言文字可以表达的。
时光如永不停息的磨盘,将我过去的许多记忆碾得粉碎,随风而逝,而母亲与纺车、织布机的点点滴滴,在我脑海里还是那样鲜活、亲切……
九岁那年,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那段时间如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我和小伙伴们从屋后经过时,常常听到母亲凄切的恸哭声。我的心瞬间揪得很紧,很想跑到母亲床前,说,妈,别哭了,我们会懂事的……可是,我没有这个勇气,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听话,长大了好好照顾母亲。
一天,母亲做好饭,发呆似地看着我们姊妹如一群猪仔上槽般在饭桌上抢食,脸上的皱褶纠成一团,喃喃地说,老天王,这高的高,矮的矮,叫我怎样将他们养大成人?言未毕,母亲就连忙转过身,用衣袖揩了一下眼睛,默默地忙碌去了。我和姐姐见此情景,从此收敛了许多,而弟妹们尚不谙世事,继续以往的吃相。
对于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姊妹来说,白天和同伴们一起上学、玩耍倒没什么,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母亲在厨房忙着喂猪、洗刷,我们就如一群追随母鸡的小鸡一样,寸步不离围着母亲转悠。偶尔,母亲吩咐我们去房间去取煤油灯,我和三姐总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走进漆黑如墨的房间,生怕父亲的魂魄躲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母亲见状,愠色道,你们爹在世时那样疼你们,难道还舍得把你们带走吗?
受了训斥,我和三姐只好结伴走进房间取灯。三姐端着煤油灯连忙往外走,我紧随其后。在跨房间门槛时,被几寸高的木门槛绊了个趔趄。我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边走边按摩摔疼痛的膝盖,终于没有哭出声。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常常被母亲做恶梦而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而惊醒,于是纷纷呼唤,妈,妈,你咋啦?
母亲坐起身,点亮油灯,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捋了捋湿透的头发,苦笑道,刚才又梦见你们的爹,我说怕养不大你们,他说不好好照顾你们,他就掐死我……
母亲说完,吹灭了油灯,我和姐姐吓得往被窝里钻。
母亲感觉有些异样,生怕我们闷坏了,就摸过来掀我们的被子,可是我们紧紧拽住被子不让掀。
母亲叹口气说,好了,别再捂了,我这就去搬纺车进来,我边纺棉花边陪你们?觉。
当我们再次探出头时,只见油灯在狭窄的房间里撒播出昏黄的光亮,母亲正在调试纺车,套上木轮子上的皮带,在轴上点上几滴菜籽油,装上筷子状的铁制纺线锤……一切准备就绪,母亲坐在长凳上,双脚踏在搅动木轮旋转的木杆上,又将预先搓好的棉花条捻出一股细线挂在纺线锤顶端的钩尖上,然后才开始纺线。听母亲说,她只在邻村念了半年私塾,那教书的先生曾夸过母亲聪明伶俐,可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外公硬生生把母亲从学堂里拽了出来,未满十岁就让她帮忙干些繁杂的农活。母亲学啥会啥,十三、四岁就学会了农家纺纱织布的全部技术。她十六岁嫁给父亲一直至今,纺纱织布几乎没有间断过。
母亲双脚并排放在横杆上,沉稳地、有节奏地搅动纺车,左手牵动着棉花条,右手不停地捻动抽出的棉花丝,当棉线长度达到左手伸展的极限时,就放松左手,右手牵住棉线,把它卷到纺线锤上。母亲将这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显得轻松自如,仿佛不是劳作,而是完成一套姿态优美的舞蹈。母亲清瘦得让人揪心,在摇曳的油灯下,她的背影显得不同寻常的高大,恍恍惚惚间,我看见母亲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长出宽大的翅膀,我们正在这双翅膀的呵护下,成长着。
“嘤嘤嗡嗡”的纺线声,如虫儿绵绵低吟,如蜂儿振翅飞舞,如春风拂过嫩芽初上的柳枝,更如一支柔和的、饱含爱意的催眠曲……轻轻地缠绕于耳畔,徐徐漫过我们幼小的心灵,让我们安然地进入梦乡。
虽然母亲偶尔还会在梦靥中哭泣,但她从此像个织布机上的木梭子,在生活这条充满艰辛的道路上来回穿棱,丝毫不敢停歇。她坚持白天开工、做家务,晚上熬夜纺线织布。
春夜,窗外的蛙鸣似要与纺纱织布声一比高低,青蛙倦了,母亲兴致正涨。她时不时地瞅一眼专心致志写作业的我,脸上掠过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
到了夏夜,我拿着草席和同伴去空旷的土坡上乘凉,半夜醒来,擦拭着朦胧睡眼,回首观望,只见我家房间窗户亮着灯光,母亲纺线的影子在微微晃动,有数只萤火虫在敞开的窗口徘徊,犹如梦境。
入秋了,明朗的月光斜投在母亲突出的颧骨上,与灯光一道,给母亲脸上镀上一层刚毅的神色;四周虫儿唧唧,为纺线织布声伴奏,惊落点点流星,走进我的梦。
冬夜漫长,我梦中初醒,只见母亲双眼微闭,脑袋与纺线锤相触,唯有纱线绵绵不绝,在母亲手中延伸……她多想和这忠实陪伴她的纺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旋转!
可是,转动的是岁月,转不动的依然是生活。
那是一个难忘的初冬早上,晨雾弥漫了大地,似乎也趁机迷惑了人们的心灵。我唯一的舅舅在嘴巴甜如蜜的舅妈陪伴下,踏进了我家大门。我早读回家,看见舅舅、舅妈在灶前对烧火做饭的母亲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啥。舅舅说话有些结巴,兴许情绪激动的缘故,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话;舅妈轻言细语,声音如十几岁小姑娘撒娇一般嗲声嗲气,我忍住笑,同样不知她说些什么。母亲的脸色很凝重,能看见她拿锅盖的手簌簌发抖,锅盖斜靠在灶台边的土墙上没放稳,滚落地下。
中午放学回家,听到已经辍学的三姐满脸忧郁地说,舅舅把妈带走了。
我大口扒着饭,夹着早上母亲炒的、舅舅舅妈俩人吃剩的葱炒鸡蛋往嘴里塞,鼓着两腮问,去那儿?
三姐忽地眼角闪着泪光,说,到别人家去,不要我们了。
我停止了咀嚼,瞪大了眼,撂下了碗筷,绝望地说,他们往哪条路走的?
村子东边松树林。三姐啜泣。
弟妹们却一点不含糊,蜂拥而上,将那盘难得一吃的好菜一扫而光。
整个下午,我在学校里脑子稀里糊涂,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放学回家时,只顾默不做声低着头走路,差点被用手推车推红石的汉子撞倒,惹得同伴哈哈大笑。
笑,笑你妈!我忽然大声吼,心中的怨气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同伴们一时都愣住了,露出惊异的目光,弄不懂平时性情如绵羊般的我为啥如此暴躁。
我和三姐坐在村东的松树林里,一声不响凝视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我心里一遍遍呼唤:妈,你不能走!妈,你快回来呀!妈,我宁可不读书,帮你做事,啥事都做,割草、喂猪、喂鸡……妈,你在哪里呀?!
我甚至一次次出现幻觉,母亲飞一般由远而近,微笑着向我们张开双臂……
太阳西沉,倦鸟归林;玉兔东升,寒风扑面。松树林传来夜鸟沙哑的啼鸣,令人心惊胆颤。
弟,咱们回去吧!三姐说。
不!我固执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觉得被人抱起来背在身上,睁眼细瞅,只见熟悉的发髻和别针在月光中滑过一丝银色。
妈,你,你回来了!我的心里揣着一只小兔一般,惊呼着。
一对傻孩子,妈去亲戚家做客,有啥好等的?在外面冷病了可咋办!也不怕柴狗(狼)叼了去?母亲的声音非常柔绵,让我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多年以后,母亲承认,她此行确实是跟我舅他们去了一趟城里,和一个在集体单位工作的男人相亲。那个男人满口答应下来了,只等挑个好日子让她带我最小的妹妹过门,并且到街上找了个饭馆请他们吃饭。她却一句话没说,趁舅舅舅妈不注意,饿着肚子跑回了家??她哪里丢得下这一大群“猴儿”呢!
母亲从此再没有答应任何人给她做媒的事。每天晚上继续纺线织布。织出的土布除了供应我们身上一年四季的穿着外,还步行二十公里拿到镇上去卖,挣些钱补贴家用
母亲从街上归来,是我们最快乐的事,因为她常常会从街上买些烧饼、馒头包子之类的食品给我们解馋。母亲将两块烧饼撕成四块,分给我们姊妹四人,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母亲脸上绽开了笑。
妈,你也吃点吧。我撕出一小块伸到母亲面前。
我在街上吃过了。母亲笑得更灿烂,转身走向水缸。她用竹筒从水缸里舀出一筒水,咕噜噜喝了个底朝天。我傻呆朵地望着母亲,心想,街上难道没水喝吗?
谈起母亲,比我小两岁的妹对一件事记忆犹新。
那天初夏,妹妹撒着脚丫从外面跑进来。
妈,隔壁的小红都穿花裙子了,也给我做一件吧。妹妹扯住正煮猪食的母亲说。
别闹了,用啥做呢?我又不会做。
我要做嘛。妹妹不松手。
做啥做?到山上喊你爹起来给你做吧!母亲用手把妹妹的手拽开。
妹妹不依不饶躺在地下,母亲不理睬,出去喂猪。妹妹干脆躺在门外的烂泥里满地翻滚、嚎啕大哭。
母亲找来一根细竹条,掀开妹妹的裤子,在她臀部边拍打边喝斥。
妈,不要打我,我不要花裙子……妹妹在地上求饶。
母亲突然丢了竹条,抱起妹妹,抚摸着她有些红肿的屁股,泪水簌簌而下。母亲哽咽道,闺女呀,等家里有了钱,一定给给你买最漂亮的花裙子。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实现她的诺言,但从此妹妹再也没有向母亲提出任何要求。
长大后,我偶尔提起此事,问妹妹恨不恨母亲。妹妹笑了,说一点也不。
母亲就是这样,用瘦弱的身躯,尽最大努力,默默地为儿女们遮风挡雨,陪伴我们走过最艰难的岁月。那“嘤嘤嗡嗡、咔嚓咔嚓”纺纱织布声,是我童年岁月中最独特、最温馨的歌谣,伴我成长。它那历经沧桑、饱含深情的旋律逐渐融进我的血液中,附着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