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与风同行(散文)
一
风总是不合时宜地来。此时我正扛着一把铁锨在荒野上转悠,风劲很大,我必须极力保持平衡,稍有踉跄便会滚下这片山坡。
我站在山顶对着风喊,风站在老榆树的梢头也对着我喊。四下无人,荒野空旷,到处都充斥着我和风的声音。风有太多的声带,一棵树、一株草、甚至是老河滩上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我和它不一样,咿咿呀呀喊叫了半天,怎样都做不到风声那般变幻多端。但我有小小的阴谋,从牛圈里学来几声牛叫,或者是驴圈里学来几声驴叫,这样高高低低变换着,竟一时有了和风抗衡的底气。我这么做不为别的,就想在这片荒野中做到与风平等。
这个时候我开始羡慕一只鹤。大概这只鹤与我一般无赖,站在风口引吭高歌,令听到的人毛骨悚然。但我与它的待遇不一样,人们会说“风声鹤唳”,却绝对不会谈论风声牛叫或者是驴叫。那样的话,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头驴。人们在谈论鹤的勇气时不忘指着我说:“那是一个十足的傻子。”我不管这些,我暗暗笑他们不懂得风的语言。掌握一门外语是绝对能叫人沾沾自喜的。
这就是我在村庄十几年的生活状态。我不知道哪里有值得我消遣的事物,生怕一不小心会触犯到别人家的底线。我曾经追赶一只路边觅食的老母鸡,从村子东头追到西头,王老二就站在远门骂我,说我撵他家的鸡是觊觎鸡屁股里的蛋。鸡惹不起那就惹狗吧!我用泥巴远远地挑逗一只黑狗,狗龇牙咧嘴向我扑过来,被铁链扯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狗的主人把头从门缝里探出来,叫骂说要打断我的狗腿。看来我也惹不起狗。再不能这样消沉,我得给自己找一件事做。那就追赶风吧,风不是哪一个人的,谁都不能说我会因此而抢了他家的风头。
村庄是透风的,这给了我追赶风的可能。我看到那些轻巧的鸟儿,稍有风力便不用再扑棱翅膀,轻盈地盘旋在高空。还有专门祸害我们村鸡仔的老鹰,它们盘旋在风口上,找准风向便俯冲下来,一顿美餐轻而易举到手。我想禽类的翅膀是专门为风准备的,没有风的世界就没有会飞的事物?当然不是,我把尼龙线的一头捏在手里,另一头是盘在风中的风筝。这是我追赶风的一种方式。我不能生成一双翅膀,不能飞上天空与风紧紧地拥抱。这条线是我抓住的风,风往哪里吹,我就往哪里跑。或者是,做一盏风车在风中奔跑。风车的作用是为了看清风的形状。我不跑,风车不动,此时的风应该是方形的;我在院子里转圈,风车也跟着我转起来,此时的风是圆形的。风知我意,我却很难猜透它。
风本来没有形,但我看见它在经过村庄时显现了形状。风在山口时拧成了一股。山口有很多窟窿,那是水的路径,但风不会管是谁的地盘,只管将身躯挤进去。我猜想这时候的风像一条趴在山岔口蜈蚣。风经过大田的时候散成了一片,大田里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挡风的路径,我猜想此时的风应该像一块布。风从土墙根走过,风从驴圈里穿过,风从密密匝匝的杨树林挤过去……风所到之处都能让我看清它的形状。
二
有时候我也讨厌风。母亲喊我吃饭,说再不吃就要筑成一坨。我悻悻地从山坡上跑下来,端着饭碗蹲在土墙根下准备往嘴里扒拉。一只麻雀站在墙头准备排空肚皮抢食我掉在地上的饭渣。这时候风来了,鸟屎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饭碗中。我站起来观望,嗯,这个恶作剧来自一缕黄风。我站起来骂风,不长眼的东西,专门给人的碗里吹鸟屎。我哪里知道,这不是风的错,是我选错了吃饭的地方。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风把我们家的一摞麦草掀翻了。父亲在大风中极力站稳脚跟,将一根绳子搭过草垛,绳子的另一头抓在母亲的手里。两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住张狂的风。母亲喊着说,把绳子扎在地下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父亲说,不行呀,风太大了,等它停了吧。风啥时候能停呢?它一年四季都在吹着,这是父亲的一个误区。待到风劲稍小,再找来几根粗绳子,形成一张网,把这摞草结结实实地网在场中。绳子是村里人与风斗争的秘密武器。
那时候我就隐隐担心,风会不会哪一天把我家的房子也掀翻了,那时候肯定没人压得住屋顶。结果几十年的生活告诉我,担心多余。风是亘古的风,吹来吹去也吹不出多少新的花样。花样都是人变出来的,你不能因为一所老房子轰然倒塌就怨恨风。风无过,是房子太老了,归根究底是住房子的人太懒或者是缺少洞察的眼光。父亲在这件事上显得无比睿智,他总会时不时爬上屋顶查看,借用他的话老说,这叫未雨绸缪,天晴的时候修水道。
村里死了人,风会把这个消息传得很远。我在山坡上放羊的时候隐约听见风中传来几声悲呛的唢呐。我知道,肯定是哪家老太爷被风带走了。村里有了喜事,风会把这个消息传得很远。于是就有人闻风赶来,站在最高的山坡上观望,主要是看这家新娘的屁股蛋子够不够实诚,是不是生男娃的料。村里有了矛盾,风也会把这个消息传得很远。乡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口水仗有来有回,风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吹。要我说,我们村的生活都在风的关照下。
三
风是空气在无边的原野中发出的一声叹息。很多地方,风被挡在了墙外。比如说,我在赶集的时候听到有人谈论,他们家新盖的房子有封闭的阳台,透不进一丝风。密不透风?他们忽略了风的能力,如果把空气真当做空气,那他们就想错了。很显然,他们给我透露了一个消息:他们的生活中容不下一丝风。很多事情风都知道,所以很多人讨厌风,好像风会走漏他们的消息。我对风产生的一丝敬意,在风面前,有无数人变成了贼。这让我有了窥探的心理,我相信风中隐藏着很多人的秘密。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是他们阻挡不了风的真诚。我希望通过风语窥探他们的秘密,风在经过树梢时声音拉得很长,在经过谷地时声音却压得很低。我听懂了风对我说的一句话:好好守住你的村庄。
风里的谎话太多了,但它在经过村庄的时候将这些谎话轻轻地埋在了泥土里。谎话是风听来的,但它不会去传扬这些谎话。因为没有人能够真正看透风中的信息,也没有人在意过风中蕴藏着什么。研究一缕风,倒不如研究一下如何能发一笔横财,这是很多人的想法。其实我以上所说的很多个“没有”都不足为怪,可叹之处在于没有人领悟风中蕴藏的真实,你说风是虚无的,但不能说真实也是虚无的。
有时候风中充满怒意。狂风卷起一阵沙尘,尘土漫过山包,压在房顶上。我把头闷在被子里,透过一丝缝儿看风,风像狰狞的老鬼。哪里的怨气在风中翻腾?要弄懂这个问题必须找到风的方向。这股风来历不明,四面八方都有可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一定不会来自村庄。村庄是风的窝,我们村就有一处叫“风窝子”的山谷。如果风也分辈分,那这座山谷肯定挤满了风的七大姑八大姨。有时候我也会疑惑,风是不是也有人一样的的脾性。你看这些风,一股脑涌进窝里,肆意地耍自己的脾气。风在外面受到了委屈,就跑到村庄里来哭闹。村庄的天空因风而改变,不再湛蓝,垂丧着脸。
母亲告诫我,不要在这样的天气里乱跑,危险。我不听,趁她给牛填草的空档偷偷跑出去。我要去看风。“哪里道人在此修行?”我对着空中的沙尘和风装模作样地呼喊。修行?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觉得当时用这个词真是精辟。风把别处带来的谎言和怨恨裹在村庄的上空,让尘沙去洗涤它们,最后尽数埋在庄稼地里。所以就形成了山里山外的风,山里风和山外风最大的区别只在于两个字——真实。
市与村的区别可以在风中看到。我们村从来没有人嫌弃风,村里人早已达成一个共识:收留那些流浪的风。村庄与风的和睦相处体现在农事上。扬场,这是庄稼人与风签订的协议。协议内容大概是:人允许风在村庄里停留,风则帮助庄稼人去垢存清。风箱是村里人向风学来的另一项技能。用一个木制的容器,装一肚子的风,就能把烟火升起来。这些事在市里做不成,高高的楼板是为了挡住风的路,谁叫它吹乱了那些身份显赫名人的头发。我猜想,风的怨气是从那里带来的。
四
在对风的研究上,老祖宗的智慧绝对能叫人折服。我总结一下。有四样东西构成了人类的世界——风、土、人、情。在这四样东西中,两样是真实的,土与人;其它两样东西则是缥缈的,风与情。我们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四分之一,却不合时宜地想把自己放在主角的位置上。土是什么?是草木之地,是万物赖以生存的根本。情是什么?情是思想,是一物评判另一物的标准,绝非人之所有,万物皆有情。那么风呢?风是空,也是气。人又是什么?老祖宗把人从这个世界上单独分列出来谈论绝对抱有私心,因为他们也是人。那么,人应当是最有灵性的。究竟人的灵性在哪里,就让风来说吧。
风说,人的灵性在于真实,也在于虚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是当下人的常态。所以风认为人是有灵性的。但有一种人除外,他们看起来木讷得令人发指,眼里口里全是土地,全是庄稼,不会去制造过多的谎言。风愿意与这些人打交道,因为他们可以埋葬谎言和虚假。风觉得有时候承载了太多的谎言,它快吹不动了,必须找一个地方卸点货。于是,村庄的风窝子里涌进了四面八方的风。风开了一个会:把所有的谎言埋在黄土下,等啥时候填满了沟壑,风便不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