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补丁
　　 爱英姐一看到我，就想数我裤子上的补丁。爱英姐说：“成矮子，来，让姐姐数数你裤子上今天有多少个补丁。”
　　 我听了，就听话地站着，让爱英姐数。
　　 爱英姐大我几岁。她既不是我的亲姐姐，也不是我的堂姐姐，我们只不过是同姓同辈，我这么叫她。我们郭家排，两个生产队，全部都姓郭，无一杂姓，彼此之间是由好几房发展繁衍下来的。我的祖辈是从外村搬过来的，所以和他们房与房之间毫无血缘关系。
　　 每当爱英姐要数我裤子上的补丁，我就觉得十分自豪，仿佛那补丁是一些光荣的补丁，足可以傲视同龄的伙伴。
　　 我家里很穷。我兄弟三人加上生病的母亲，全要靠我父亲一人挣工分度日，缺吃少穿是常事，往往是好几年都难得置办一身新衣裳。就是置办了，也是母亲用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布票和少得可怜的钱，从供销社扯来几尺白布，买来青靛蓝靛染了，自己用针线缝制而成，或一件衣裳，或一根裤子。于是衣裤烂了，我母亲就一个补丁一个补丁的补。我母亲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我常常看到我母亲一边走路，一边胳肢窝里夹着我们的衣裤为我们补。补到后来，一件单衣，一根单裤，就补成了一件棉衣，一根棉裤。穿在身上暖和和的。
　　 爱英姐一看到我，就喜欢数我裤子上的补丁。当然，有时，她也数我衣服上的补丁。不过，衣服上的补丁比裤子上的补丁要相对少一些，她比较感兴趣的还是我裤子上的补丁。裤子穿起来比衣服费。
　　 “成矮子，来，让姐姐数数今天你裤子上的补丁是多少？”爱英姐说。
　　 我站住，让爱英姐上下前后左右转着圈数我裤子上的补丁。
　　 爱英姐一边数我裤子上的补丁一边念出声来：“一、二、三……”刚开始她念得很快，越到后面她念得越慢，这表明她寻找补丁的渐难过程。“……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七……二十八，啊呀，成矮子，你这么矮的人，这么短的裤子，一根裤子上，居然有二十八块补丁！二十八块耶！前几天我好象给你数过，是二十六块。仅仅几天时间，就又增加了两块补丁，哈哈！”
　　 我幸福地笑着。
　　 应当承认，我很皮，不太珍惜母亲的劳动。常常是母亲刚在我裤子上补好补丁，我就穿着它们去爬树、去上墙、在地上摸爬滚打，弄出新的洞来，要母亲再用补丁把这些洞补上。母亲的补丁虽然补得不好，皱皱巴巴，五颜六色，穿在身上却很温暖。
　　 陪爱英姐来数我裤子补丁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同龄的伙伴。我裤子上的补丁越多，他们就越羡慕。他们的家庭条件都比我家好，但是他们的母亲不如我母亲，不喜欢给儿女的衣裤补补钉。所以他们的衣裤烂了，就那么张着鳄鱼似的大嘴，大口大口地吃北风，吃得身上瑟瑟索索，嘴皮发紫，把身子缩下去，缩下去，越缩越紧。而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身子挺得笔直，炫耀着身上的补丁。
　　 “你说，成矮子，过几天你裤子上的补丁会不会增加到三十块？”爱英姐接着问。
　　 我把头一仰，充满信心地回答：“肯定会！”
　　
　　 二、走正步
　　 大哥从小研读兵书，立志长大当一名军人，成为将军，保家卫国。然而大哥最终没有如愿。到了兵龄，他什么都合乎条件，就是在检查身体的时候没有过关。他腿有点瘸。
　　 大哥的从军梦成了泡影，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但我却不想当一名军人。我的梦想是做一位科学家。大哥就言行举止地影响我。告诉我古今中外那些著名将军的故事，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兵书。有时我反感，他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大哥大我十来岁，我一直是在大哥的呵护下成长。大哥的军人情结逐渐感染了我。十八岁那年，我遂了大哥的愿，成了一名军人。
　　 到了部队，大哥还不忘用写信的形式遥控我，告诉我在部队要怎样怎样。其实我对当一名军人不甚感兴趣，我所以来部队，说穿了，是代大哥圆梦来了。我的意思，三年兵期一满，我就复员，去圆自己的梦。但是，在大哥的遥控下，我在部队一点也不敢懈怠，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力争优秀。甚至在规定的探亲假期，大哥也阻止我回家探亲，说家里一切有他，要我在部队安心服役。就这样，我在大哥的遥控下，一进部队就成了优秀士兵。就这样，我在大哥的遥控下，进取心强，把握住机会，考上了军校。
　　 十年后，当我穿着一身少校军服回家探亲，最得意和自豪的就数大哥了。他成天形影不离的跟着我，具体地说，是成天形影不离的跟着我的军服。
　　 有一天，我去看一位老同学。常年累月的在部队，穿着军服，我对军服已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敬畏。既然回到了家里，既然去看老同学，我就应该放轻松点，没必要老是穿着军服。于是我把军服脱在大哥家里，换了一身便装出去。
　　 当我看完老同学回来，竟意外地发现大哥穿着我的少校军服，躲在房子里走正步。他一边口里轻声喊着：“一、一、一二一……”一边在窄小的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由于大哥腿有点瘸，透过窗户纸我看到，他走的正步多少有点滑稽，右手高举齐眉，每走一步，整个身子连同军服都要歪向一边，给人一种失重的感觉。他走得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入神，脸上额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以至于我回家的脚步声，他都没有觉察。我突然血往上涌，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一惊，立即停止了走正步。我推门进去。大哥象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被大人逮了个正着，极度地不自然。他一边慌乱地脱军服，一边嗫嚅地说：“我……我穿一下试试，没……没有给你弄脏。”
　　 我的眼里起了雾。
　　 走到大哥跟前，我制止了大哥脱军服的手，并顺势帮他穿规整，整了整风纪扣，正了正军帽，然后说：“大哥，来，我带你走正步。”
　　 大哥很感激地看着我。
　　 于是，那一天，我穿着便装，大哥穿着军服，我带着大哥在窄小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走正步：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我大哥走正步的严肃认真劲，像极了一名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