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夏日风情”征文】拾穗者(散文)
一
一片麦田,一截麦茬,一株麦穗,一双粗糙带着血痕的妇人之手,记录了农耕时代的一项农事活动——拾麦穗。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里写过,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里画过,我小时候也亲身经历过。如今人工割麦已成为历史,曾经感动过诗人画家的劳动场面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中。但是作为亲历者有些场景再远也不能忘记,母亲在夏收大忙中付出太多了,既要参加生产劳动,挣回换取口粮的凭证——工分,还要抽空做家务、拾麦穗。在那个年代,母亲的辛苦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很少有人怜惜她们,只有她们干不动了,才意识到她的生命快到了尽头。
每每想起这些,眼里心里总是潮潮的。今天借用粗浅的文字,致敬从苦难中走过的母亲。
二
“二广地的麦子可以拾啦!”黄昏时分,消息就在左邻右舍间传开了。听到消息,村人像赶庙会一样,一股一股往那边涌,母亲也带着我们赶过去。
地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甜味,那是从刚割过的麦茬上散发出来的。新麦茬有半乍高,齐刷刷,白晃晃。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渐渐落下来的夜幕滤掉了午阳的燥热,空阔的田野里流淌着微风的河,浸得人身上凉飕飕的,很是舒服。地里的人谁也顾不上享受夏风的清凉,都埋头捡拾麦穗,对于土里刨食的农人来说麦子是无比的金贵。
“给我!”突然,北边地头飘过一个女人的声音,粗壮,强硬,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听到这声音,大家纷纷望过去,几个性急的已经朝那边跑去了。
这个声音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女人是邻村的,偷偷闯进了我们的麦茬地,企图拾我们的麦穗,被队上两个值勤的小伙子抓住了。小伙子要夺她手里的草笼和麦穗,女人不给,他们就撕扯起来。女人也许觉得一人难敌四手,便大声喊起来了。
我挤进人群看到他们时,他们已经被早到的人们拉开了。两个小伙子拳头握得紧紧的,那个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一边胳膊上挂着一个草笼,一边手里拿着一把麦穗。
“坏人!”二丫朝着她喊道。听到喊声,二丫妈迅速跑过去,一手抓起孩子拖到了麦地一边。
“坏婆娘!”柱子好像应和二丫也跟着来了一声。柱子父母那天没来,他也就没有顾忌地继续乱喊,一些调皮的娃娃们仿佛助威似的也跟着喊,直到被他大伯拉走。
再看看那女人真的像犯了罪,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鞋头。就在她眼睛微微抬起的一瞬,我认出了她,她是我外婆村里的,和我队还有亲戚。
两村连畔种地,认识她的人应该不少,可是此刻谁也没有出面去说情,包括她的亲家公一直站在远处观望。
僵持了一会,队长过来了,他问了那女人几句放了她,条件是留下手里那把带杆麦子,倒出笼里的麦穗,并告诫她不要再踏进麦田。磨蹭了一会,她不情愿地扔下麦穗离开了。
三
她离开后母亲和婶子们议论开了。
那家男人性子软身体弱,干活没有多少力气,在生产队只能算半劳力,和女人拿一样的工分。家里五六个男孩,个个都是半装小子,饭量大的惊人。
平日里,她经常以身体不好为由请假,偷着出去找些野果野菜。麦收季节她像变了一个人,天天背着水瓶带着干馍馍出去拾麦穗。
这一拾,整整一条塬都留下了她的足印。
南北几十里的长塬,几十个村庄,一村都不拉,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每个村的麦茬地她都会一遍一遍地出出进进。早上天还未亮,她上带几个干馍提个笼就出发了。晚上天黑透了,她才连提带背地往回赶。
一季下来她能拾一两石麦,而一年到头天天劳动的人不过分到几斗而已。
那天过后,她的事情陆续发酵,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她的陈年旧事。
“她不管老人,兄弟们多,她让老汉和儿子躲得远远的,生怕老娘来她家。”李四媳妇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
“她这人手脚不干净,经常到人家菜地顺菜,村里有人看见了,她一点都不害臊。”王五媳妇补充着,说话间眉飞色舞,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
……
听着大家无头无脑的嚼舌根子,耿直的二大爷发声了,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一个女人为了养活孩子拾几个麦穗有啥呢?”二大爷话音未落,女人们做鸟兽状散了。
我妈和她同村,了解更多一些,“她就是拖累太重,人倒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坏。唉,为了娃娃能吃上一口饭,她太遭罪了。”有一天,听到我妈和邻居兰姨说。
后来我离开村子,很少听到过关于她的事情。每每到了麦收时节总是想起她,想起那个夏日黄昏……
多年来,她年轻时的事情一直在我心里搁着,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个女人。她年轻时有怨气吗?她年老时得不到很好照顾时有怨气吗?因为始终没有和她交流过,不知她的想法。只觉得那一代母亲一辈子都在隐忍中生活,很少有人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不由得想为她们写点文字,没有其他意思,只为记录,只希望子女能善待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