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踏皮
　　 乡村俚语常含混不清。“地ta皮”的“ta”不知是“塌”？“踏”？或干脆叫“搭”？以它们在乡村的生存状态几乎都可以说的通。它们长在山石上，像薄而零碎的羽甲，在夏日阳光暴晒中蜷缩着，乃至于不知道有这种生物存在，等到一场雨，蜷缩的身子开始舒展，充气囊似的趴在土石上，放着幽暗的光。
　　 这是一种普通的念珠藻，它的幻现如同幽灵一般，合适的季节加上一场合适的雨，蒲仙笔下的妖狐就来了。古书上说那是“石花”，坚硬的石子开出的柔润之花。这名字听着温情。
　　 地踏皮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地耳，是夏天的产物。随着一场透雨，山石朗润，等到风停雨住，这些褐而蓝的精灵儿，从泥土中蹦了出来，趴在草丛、砂土、石壁上，一片一片苔藓，仿佛是夏天留给大地的一个个暗记。在我的故乡楼陵滩，老人们说，这些地踏皮，由牛屎粑化生。说的很吓人。但牛屎粑并非大奸大恶，那也是草木蕃衍之物。所以，虽然说是牛屎巴化生，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它的偏爱，雨刚停下，趁着天气还没有那样燥热，大人小孩提着竹篮走到山岗，从荒土褐石中一片一片捡回，剔去杂草和泥沙，放在清水中。对了，一定要放在清水中，让它们舒展舒展再舒展——水的清灵，浸润它们的四肢百骸，干皱一生终于饱满。它们浮在水上，致密的腠理松弛，薄而脆的羽衣微卷着褶皱，最初的土褐演变成墨绿，一湾幽邃的心思透明起来……
　　 老子说，上善若水。这就是证明。
　　 地踏皮见水后变得稀软，这在楼陵滩也有个专用名词：软塌塌。这是大地之衣，虽然比木耳、紫菜有几分相像，但痴肥的木耳没有它轻灵，肤浅的紫菜无法对抗它的丰郁，拌着鸡蛋爆炒，再加上一小撮韭菜，黑、黄、绿搭在一起，锅里的鲜香味就飘溢了出来。
　　 软软的，嚼在口中，满嘴都是夏天的味道。也是岁月和生活的味道。
　　
　　 黄花菜
　　 黄花菜是苦菜。至少是苦菜中的一种。
　　 我在楼陵滩嚼食黄花菜时，电影《苦菜花》正红遍大江南北。《苦菜花》有一插曲，开头一句便是“苦菜花儿开满地儿黄”，楼陵滩其实少儿化音的，但我听着这歌曲，嚼着黄花菜，以为电影唱的就是这。
　　 黄花菜苦啊，苦得记忆犹新。
　　 在春天，当大地开始苏醒，田间、地角，旧年的谷桩缝，还有一丛丛萎黄的草根中，一阵春风过后，黄花菜稚嫩的茎长了出来，纽扣般青嫩的叶子随风儿摇，摇着摇着茎间冒出花骨朵，几天后，花骨朵就撑开了，黄灿灿在茎叶间。大地实在太大，草叶间的黄花实在渺小，如果不蹲下仔细看，那些对着春天招摇的生灵极有可能被忽略掉。
　　 在饮食谱上，和它的兄弟地菜一样，它们是春天最早的讯使。一个白得耀眼，一个黄得灿烂。一个甘如蜜汁，一个苦如鱼胆。所以，寻常餐桌上，黄花菜并不是当着嘉宾待。当年，又说的是当年，在饿肚子的时代，黄花菜作为度命菜肴，从田野中挖来，洗净，放在锅中开水淖，滤汁，然后武火烹炒，加入油盐辣椒等调味品。虽然依然苦，但苦得可以进口，可以充腹，可以抵御饥饿，帮助度过饥荒。
　　 中医学对苦的论述，总结起来叫“能泄能燥”。泄，泻火败毒，燥，是燥湿坚阴，像杀气腾腾攻伐之刀矛。所以，现代养生学叫嚣，苦味之物能对抗肿瘤，似乎在应一个成语“苦尽甘来”。
　　 有一点一直没搞明白，植物学上，黄花菜不知正儿八经该怎么称呼。
　　
　　 破铜钱
　　 破铜钱生长在水里。也可以食用。
　　 植物学上叫破铜钱的很多，一种是胡妥，又叫鹅不食草，连鹅儿都不吃，况且人；一种是老鹳草，不过生山坡，水泽中少；一种是江西金钱草，胡妥的一种，白毛，治黄疸；还有一种叫苹，又叫水浮钱，但是四片小叶对生的，也叫“四叶菜”“田字草”，这些医书所载的破铜钱都不是我记忆中的那种，记忆中的那种破铜钱它的叶子漂在水中，近乎圆形，基部弯缺，一根茎随着风儿飘，似乎水有多深，茎就有多长……
　　 费了好多力才弄清，原来真正的植物学大名叫“萍蓬草”，与水浮钱有些近似。但我以为楼陵滩叫“破铜钱”也没有多大毛病，因为它叶子的基部的确是弯弯凹陷进去的，像一个卵圆的红桃A。
　　 萍蓬草开黄色的花，夏天的早上，翠绿的叶盖上露珠还没有干，早起的虫子就停在叶盖上看着露珠随风儿滚，顽皮的鲦子鱼对着破铜钱的茎撞来撞去，把它的茎当成风筝线。水塘窸窸窣窣的吸吮声，仿佛萍蓬草开花的声音。早晨的池塘真惬意。
　　 破铜钱也能够作菜肴。把它的翠叶洗净，在石板上反复揉搓，挤出青涩的汁水，加上盐、大椒，放在锅中大火爆炒。据吃过的人讲味道并不好。因为甚涩。并且耗油。李时珍还说，破铜钱结的实也可以食用，“结实状如角黍，长二寸许，内有细子一包，如罂粟。泽农采之，洗擦去皮，蒸曝，舂取米，作粥饭食之……”饥饿年代只要能果腹，没有那么多讲究。它不结肠，至少比糠麸、观音土好。
　　 和多数乡村一样，楼陵滩再不是从前的楼陵滩。破铜钱因为喜欢在清澈中生长，它已经在楼陵滩绝迹。它似乎有更远的江湖。
　　
　　 （作于2019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