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外公(散文)
后山有一片竹林,长得郁郁葱葱。微风摇拂竹林,阵阵哽噎、阵阵抽泣,仿佛在等待种竹人归来。
那是八十年代初,刚分田单干,大家每年都要去深山老林里扛回竹子,置办各种农具。外公就想:何必每年都来这深山老林里砍竹子,为何不连根挖棵回家种在后山上呢?
当外公连根扛着一棵竹回到村时,村里人都很诧异:“老邹癫掉了,竹子连根背回来。”大家议论纷纷。外公啥也没说,拿把锄头把竹树种在了后山。来年,后山长出了几根竹笋,再来年,再长出了几根。外公得意地搬来一条长凳,坐在竹林旁,望着村里人去深山老林里扛竹子。
再后来,荒芜的后山披上绿装。竹林像一个天然氧吧,滋养着一方山水。乡亲们再也不用去深山老林里扛竹子。
外公是开恳竹林的人,他就像竹林一样宁静修身。他是个怪人,不管种什么都是隔得稀拉,连种个地瓜都要隔米把子,经常引来大家嘲笑的目光,甚至说他懒,偷工减料;说他“哈”。外公从不争辩。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外公在房对面的田地里止着嗓子喊我送一担大的竹筐去,我心想,装地瓜还需要大的竹筐,能挑得起吗?我顺手在门口拿了一担小竹筐,到了那里,我傻眼了,地里躺着一个比竹筐还大的地瓜。
外公看了看我,得意地说:“要你拿一担大的竹筐,你却拿小的,哪能装得进去呀?”
说话间,外公还不忘摸了摸我的头:“妹仔,坐呀哩。”
外公用手指了指放在田埂上的镢头,示意我坐那里,一边去挑了一个光滑圆润的地瓜,跑到水边洗了洗,拨了皮递到我的手边,我甜甜地吃着外公种得地瓜。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外公种得地瓜比竹筐还大。
左邻右舍,没少吃我外公送给他们的新鲜瓜果蔬菜,后来,在乡里得了大奖,奖得那个热水壶一直还在上席台放着,自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说外公懒了,“哈”了。
外公的农具谁也碰不得,但我例外。
外公有一把小锄头,精致轻巧,挖起土来一点儿也不累,比我大几岁的小姨小舅想死了,平时想多看一眼,外公都骂咧咧,而我,随时拿,拿到外面去挖花生。每次背着外公的小锄头,伙伴们羡慕死了,做梦都想有一把我这样的,他们总是讨好我,轮流着用一下我的小锄头,每当这时,我心里得意的要命,几次,这把小锄头锄在石头上了,卷了或缺了,外公从不骂我,总是耐心地帮我磨平,磨锋利,时而检查一下锄头把是否松了,装装紧,再三叮嘱我注意安全,不要摔跤了。
小时候,我跟外公睡,有一次半夜,我哭着闹着要吃饼干,外公硬是从米缸里挖了几升米,披一件破棉衣,推开厚重的木门,走进寒冷的夜里,来到几里路的代销店,兑了二斤饼回来。现在想想,我忍不住骂自己:吃哩去死呀,半夜三更冷都冷得死,还叫外公去买饼,还花了几升米。那时的粮食,特别缺失,大人很多时候,是吃不饱肚皮的,指不定外公他们又饿了几顿饭呢。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用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习惯性地来到外公家的老房子外面转两圈,尽管那扇老木门已经紧锁,窗台上落满了灰尘,我还是执意地静静地趴在窗台上,往里张望,久久不肯离去,是乎还看见外公手持一把蒲扇,坐在摇椅上,欣赏着他心爱的电视连续剧,正眉飞色舞地和我讲着刘邦与霸王。
在我心目中,外公是个神奇的人物,他是神仙,他不会老,不会死。
在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医药不完善,物质匮乏的年代,外公成了当地的活菩萨,他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大家,更是大家精神上的良方。方圆几百里都知外公有一把好手,难得的草药师傅,各种疑难杂症都找他,被牛顶了、身上长“天花”了、被蛇咬了、孩子受惊吓做噩梦了、谁发痧中暑了、或撞邪了……反正五发八门,都找外公来看看,外公从来不收费,有些人过意不去,煮些鸡蛋什么的带过来以表答谢,外公总是客气的说不要哩,留给孩子吃。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有一妇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上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迷茫、疲倦、无助地来到外公身边,当外公接待她时,她眼放异光,如获救命稻草一样哭诉着孩子的病情,外公耐心地倾听着,用手触摸着孩子的额头,安慰妇人不要着急,然后外公转过身去,嘴巴念念有词。
无论有没有被惊吓到,小孩子体气弱,在外面难免会遇见各种奇奇怪怪的“邪鬼恶灵”,那些东西看不见,跟在身边,容易让小孩子做噩梦、惊惧夜哭,收惊,是让孩子的主神回来。这是外公经常在我面前念叨的一些话,我从不为然。
“先收惊吧。”外公对妇人说着。
外公手拿三柱香,香烟缭绕,对着“神明”鞠三躬,插在香案上,然后用碗盛来半碗井水,嘴里念着我永远也无法听清的什么咒语,手指在空中画着什么咒符似的图案,接着对着碗里的井水也画来画去,最后端起碗来含一口井水,朝着孩子的身上猛喷,“好了。”外公果断地说声。果真,孩子睁开了小眼,朝四周好奇地望了望。小小的我,那时总是好奇地,偷偷地躲在门背后偷看,过后,又跑到村子里找小伙伴学着外公的样子给小伙伴们“收惊”,嘴里念念有词,手学着外公在空中乱画着,然后也模仿着口含一大口井水,对着小伙伴的脸蛋猛喷,小伙伴们还总是傻傻地与我配合,说我是外公的真传。有时,我这把戏不小心让外公发现了,外公总是笑着说:“这个妹仔,学得还真像。”现在想想,真的好笑。
我隔壁邻居肖姨,由于身上长满了“天花”,到县城医院看了无数次,都不见好转,医生说是病毒性顽疾,已入五脏六肺,很难医治,望着肖姨那痛苦的眼神,我心怀悔意!如果外公在,那该多好呀,肖姨就无需忍受这种“天花”的苦痛;如果当初我听了外公的话,好好跟他学挖草药,把外公的教诲记心里去了,那该多好呀,肖姨的这种“天花”病,不是可以治吗?
我忍不住又想起了外公。
那时,外公经常带着我去山上采药,我花很多的时间去欣赏花花草草看蝴蝶,就是听不进外公教我的草药名,以及哪种草药是治哪种病,总以为不急,有外公在,有事找外公!几次,外公耐心地叫我:“妹仔,来,来,外公教你……”
我不耐烦地打断:“好哩,以后再说哩。”
这下好了,外公永远的离开我了,再也没人叫我“妹仔”了,再也没人教我认草药了,孩子受惊吓再也没人帮着收惊了……
外公从不打扰人,自从外婆离世,他哪里都不去,不想给儿女添任何麻烦,为儿女想得总是那么周到。他连离世都是一个人悄悄的走的,他把儿女平时给他的零花钱,一个铜板都没动,全部积攒了下来,偷偷地藏在寿衣里,这样,不会糟蹋了,等他百年之后,帮他穿寿衣时,能及时发现这些钱物。当这些钱物从寿衣里跌落出来,我妈妈抱着紧闭双眼的外公,哭得歇斯底里:“爷老子啊!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得呀?你咋那么蠢呢,这些钱你都没花,你平时吃得是啥呀?你怎么如此顾这些儿女?”
当三爷爷反复给外公号脉,断定外公已经没有生命体征时,我傻眼了。
我死都不相信,我一向健康,有“神力”的外公会走得这么匆忙,我一个劲地把手搭在外公的额头。
“不,外公没走,他的额头还有汗呢!”我不死心地说着。
三爷爷依了我,再次号了号外公的脉,我用乞讨的眼光望着三爷爷,希望能听到:只是晕了,等下会醒来!可是,没等到这句,只见三爷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的手掌在外公的额头来回地蹭着,感觉着外公的体温,但外公的体温顺着我的指缝迅速地溜走,我赶忙把手贴向外公的耳根,再到脖子,企图抓住最后的那丝体温,留住外公!但,什么也没抓住,我的手在空中晃了晃,等回过神来,再次触摸外公的额头和手时,外公的额头已经冰凉,手已经僵硬惨白,没有了一丝的血色。我眼巴巴地看着死神无情地夺走了外公,却无能为力,头一次,望着眼前的一切,深深的感到孤助无援,耳边是我的母亲和姨妈们悲痛的哭喊声!
仿佛之间,我正拨通外公的电话。那清晰的画面和温情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喂,外公,是我。”
“哦,妹仔。”
外公平时都是这样叫我。
“外公,你还好吗?”
“妹仔,外公蛮好,你莫挂念哩,你好心带好细伢仔哩,我吃得,用得都有,莫担心哩。”
“好嘞,外公,我给你买了一件外套,过些时日,我就给你送过来。”
“哎呀,你这个妹仔,莫花钱哩,我有衣穿哟,你去退掉哩。”
“外公,你莫担心哩,我有钱哟,莫退哟。”
“有几个细伢仔,负担蛮重的,花那个钱做甚个?”
“是嘞,是嘞。”我草率地挂断了电话。”
谁知,这通草率的电话,却是最后一通,那件外套,依然在我的衣柜挂着,还来不及给外公送去,外公却远去了天国,从此阴阳两相隔!
每次,我跟外公打电话,外公都是说要我不要挂念他,他蛮好的,要我专心带好孩子,不要我为他花一分钱。直到他老人家临终前几天,我打电话给他,他还是这样说。外公好狠心,双眼闭得如此紧,任凭我们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唤、抱着摇晃,他都不曾睁开眼。他静静地躺着,没有和任何人交代任何话。我胡乱地猜测:外公走得时候,是否在思念我们,心里很痛苦?是否有过挣扎?望着外公冰冷地躺在床上,我悲痛欲绝!
昨晚,我又做梦了,梦见了外公,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那么温暖,那么慈祥!
多少年过去,岁月已走远。外有慈祥的目光,还在我的脑海;他宽大的手抚摸我头的余温,还留在额头;他说的每一句话,还在我耳边响起。我依然记得他的电话号码,数次忘情地拨打过去,仿佛外公没有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