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第二人民医院五楼的妇产科诊室，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氛。医生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B超检查报告，神色一点一点地变得凝重。筱筱心里发怵，舌头有些打结：“医生，情况很糟吗？”
　　 “你一个人来的？”医生盯着报告问。
　　 “是，是我一个人来的。”筱筱顿觉不妙，但没乱方寸，“医生，没事，你直说，我能承受的。”
　　 “你子宫切口区域有实性占位，五厘米大。建议你立即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医生放下报告，准备开住院单。
　　 “我不住院！”筱筱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按住医生写字的手，发着颤音，“医生，实性占位是肿瘤吗？是良性还是恶性？”
　　 医生岔开话题说：“告诉你家人吧，最好尽快住院做进一步检查。”
　　 筱筱拿着报告，前所未有的不淡定。她手心湿漉漉的，眼睛发花，走路也高一脚低一脚的。“天老爷，我平时感冒都不容易得啊，咋就会癌症呢？”“不会的！不会的！绝对是B超室弄错了。”筱筱仰望蓝天，不断地抚胸吐气，不断地自言自语。
　　 筱筱打开家门，见爱人还没回来，就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黯然地望着天花板。她望着吊灯，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没有赘肉的腰，摸摸光滑细腻的肌肤，摸摸被医生疑似长有肿瘤的小腹。“管它了，不得病的人生不完美。”筱筱为自己发明的话点个赞，眼里却泛起了盈盈泪花。
　　 “筱筱，医生怎么说？”恍惚中，筱筱听到爱人子晗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扑进爱人的怀里，眼泪“哗啦哗啦”长流。
　　 “筱筱，筱筱。”生性胆小的爱人叫着妻子的名字，满脸惊恐，手脚无措。
　　 筱筱泪眼朦胧，忽然间觉得浓眉大眼的白面书生好文弱。于是，赶快强迫自己深呼吸。但一开口还是有些抽噎地说：“没事，就子宫里有个东西。明早，我再去找以前给我做剖腹产手术的刘医生看看。”
　　 子晗拿着B超单，在客厅踱来踱去，好像世界末日降临似的。“哎呀，你别这样。”筱筱贴上去，吊着爱人的脖子说，“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的。上天晓得我任务重，不会这么早就把我收去啦！”
　　 子晗刮一下筱筱的鼻梁骨，依然心神不宁、站立不安。
　　 筱筱立马拉长脸，提高音量说：“瞧你样，还没确诊，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老爷要收我，你伤心难过也留不住。心态好点吧，你老婆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要相信上帝给我的窗开着呢！”
　　 子晗笑了，低下头，吻住筱筱的薄唇。筱筱沉浸在子晗的慰籍里，尝到了甜，也尝到了咸。
　　 第二天一早，筱筱无论如何也不要子晗陪，她自个儿打车去了县人民医院。
　　 不到半小时，筱筱回家了。子晗低着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不敢看她的脸，也不敢问她话。
　　 筱筱托起子晗的下巴，看丈夫的表情，“扑哧”一笑说：“子晗哥哥，我要喝水。”余音还在，筱筱已拉着子晗进了厨房，端起一杯凉白开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底儿朝天，习惯性地用手背抹抹嘴唇。然后，她漫不经心地说：“刘医生说实性占位就是包块，包块就是肿瘤之类的。也有可能是疤痕疙瘩。”
　　 “我们回重庆！”子晗不等筱筱说完，一把抓住筱筱的的手，哽咽道，“我已经给哥哥打了电话了，他帮我们联系了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我们马上走！”
　　
　　 二
　　 住进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住院部，筱筱终于相信坊间流传的两句话“只有医院生意最好，每天都门庭若市的。”和“癌症病人有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
　　 “大医院看病真麻烦！”筱筱坐在候诊室门外，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电子显示牌，听着广播里的叫号声对子晗嘀咕。“十九号，林筱筱，请到第五诊室。”“到我了，到我了。”筱筱甩掉子晗的手，大步走向诊室。
　　 “你就是筱筱啊？”医生伸出纤细的手，和蔼可亲地说，“你哥给我说了你的情况，你不要紧张。”
　　 “哦，你就是令狐教授啊？你好年轻！”也许沾亲带故吧，筱筱不像在其他医生面前那样神经紧绷。来之前，筱筱上网查了查重医的名医，其中就有令狐教授。“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筱筱打量着，“就是教授了，不简单！长得瘦瘦小小的，却在病人心目中口碑好，医术高。真不可貌相！”
　　 “想啥呢？”令狐教授冲着筱筱笑，“把你在当地的病历和片子给我看看。”
　　 “好好好”筱筱忙不迭失地说着，把手中提着的袋子递给了令狐教授。令狐教授接过手，经过认真仔细的望、闻、问、切后，她说：“你重新做个彩超！”
　　 重医太大，电梯拥挤，筱筱他们就“叮叮咚咚”上了一层楼又一层楼。到了做彩超的地方，筱筱望望子晗，子晗看看哥嫂，他们摇着头，纷纷惊讶于人之多。
　　 终于轮到筱筱时，她已经被尿憋得脸变形了。躺在消毒水味浓郁的床上，筱筱的心不知为何竟七上八下的。接诊医生边操作边和护士交头接耳，让人倍感紧张。“你的情况有点复杂，我们找个资深专家给你看。”医生停止了操作，叫护士带筱筱先出去。一个眯眯眼护士牵着筱筱走出B超室，对子晗说等一会儿，重新派个医生过来给她做。子晗和哥嫂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周围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也用同情的、可怜的眼光看着筱筱，仿佛筱筱真的就癌症晚期了。
　　 坐在椅子上，筱筱的膀胱坠胀得难受，也好像要尿裤子。筱筱苦着脸站起来，佝偻着腰，夹紧两条大腿。子晗扶着筱筱，不停地抚其背，不停地碎碎念：“筱筱，忍忍，胀着尿打出来的图像才清楚。”“筱筱，坚持住！”“筱筱，别怕，不会有事的！”
　　 “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就是胀得难受而已。”筱筱焦着脸伏在爱人的肩上耳语，“我不会有事的，天老爷一直厚爱我，给我的窗开着的！会有一缕阳光照着我，也会有一朵祥云环绕在我的头上。”
　　 子晗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搂搂筱筱。可筱筱感觉到他的两条腿抖过不停，心，莫名地添了慌乱。
　　 “你进来吧，赵医生来了。”眯眯眼护士做了个请的姿势。
　　 第二次躺上手术床，筱筱用右手横放在额头上看似遮住了眉目，实际上一双大眼睛溜溜转地偷瞄赵医生。尽管赵医生被白大褂、口罩、帽子遮掩得严严实实，但那双睿智的眼和声音还是给筱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赵医生不愧为资深医生，她的动作专业而娴熟。她边询问边操作，用超生探头在筱筱的下腹部的左右侧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地移动。“你们看她这个瘠处，还有这个壁。”赵医生用目光引领着旁观的医生护士说，“这是出血点，这个阴影部分都是重点检查区域。”“嗯，嗯，嗯。”旁边的医生护士们虚心地点头。“好，可以起来了，”大约半小时左右后，赵医生和颜悦色说，“估计和你的剖腹产手术有关，你等会儿拿着片子去找你的主治医师，看他的意见。”
　　 大约三十分钟后，子晗拿到了片子。他们一行人忐忑地回到令狐教授办公室。令狐教授看了片子后，浅笑着说：“先做个宫腔镜和病理检测吧，结果出来了再制定治疗方案。”
　　 子晗和哥嫂互相看了一眼，此时的心情，说不沉重是假的。但乐天派的筱筱还是挂着笑，故作轻松地安慰亲人们说：“天老爷不会收我的！应该就是疤痕疙瘩。”
　　
　　 三
　　 在哥嫂的帮助下，筱筱很快办理好了住院手续。筱筱刚进病房，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都很关心地问：“妹子，你是啥癌？”哥嫂连忙解释说：“还没确诊，要等做了活检才知道。”
　　 送走哥嫂，子晗坐在病床边，握着筱筱的手，相对无言。而筱筱平静的面容下已有翻江倒海的心。这住院部，安全通道、电梯、走廊、病室，处处人头攒动。病人，家属，有哭哭啼啼的，有谈笑风生的，有苍白着脸独自徘徊的……
　　 “妹子，你哪里不舒服？”睡在一号床的富态女弱弱的声音打断了筱筱的思绪。筱筱若无其事说：“也没有不舒服，就是有时会流血。”
　　 “不痛啊？有硬块没有？”二号床的优雅老太精神好，话多一些，“我是卵巢癌，后天手术。她是宫颈癌，明天做化疗。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癌症，你要有心理准备，也不要怕……”
　　 筱筱“哦哦哦”应着，感觉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而子晗握着筱筱手的手，越来越用力，还有些颤抖。
　　 “啊——啊——”一阵凄惨的叫声传来，富态女拉拉被褥至下巴处，咬着被子边边说：“隔壁又在做化疗了。”筱筱瞬间感受到了医院的阴森、恐怖。
　　 说话间，一个瘦老太抱着肚子进来了。她站在优雅老太床边，摇着头说：“才二十多岁，宫颈癌，每次化疗都哭得死去活来的，不知道挺得过来不？”
　　 “唉……”优雅老太叹口气，转换话题，“老姐姐，你什么时候手术？”
　　 “我明天上午，今晚不能吃东西了。”瘦老太很淡定地回道。
　　 筱筱犹犹豫豫地问：“阿姨，你？”
　　 “我卵巢癌！”瘦老太搂了搂肚子，“你看我这肚子大的，有几斤重的硬块。起初不痛就没当回事，以为吃多了不消化，还天天揉啊揉的。等到感觉不对劲了，一查就卵巢癌晚期。”
　　 听得筱筱背皮子发麻。子晗拉上床帘，坐在陪护床上，搂紧筱筱。
　　 是夜煎熬！大都市的夜一点不宁静。汽车的轰鸣声、喇叭声格外刺耳。其他病房的惨叫声和同室病友的鼾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黑暗中，筱筱失眠了……
　　
　　 四
　　 第二天凌晨四点过，筱筱轻手轻脚出了病房，来到候诊大厅排队取号，准备再单独咨询一下别的医生。大医院人满为患！筱筱以为自己来得最早，结果更有早行人。大厅的候诊椅上没几个空位了。
　　 病人们互相寒暄着，筱筱忍不住问问坐在左边的年轻女子：“你是……”“我乳腺癌，已经做了切除手术，来复查。”对方一点不避讳说。
　　 “你怕吗？”筱筱惴惴地问。
　　 “怕！但想开了，就不怕了。生死有命的！该医还得医！医生说了，只要保持好心情，就会有奇迹的！”
　　 “你说得对！对付疾病就他妈的心情好，想得开！”后排一位五十多岁的胖男子声音既粗犷又粗鲁，他身边的女人连忙招呼他文明点，他才憨笑着压低嗓门说，“我肺癌，医生说我最多活三个月。当时把我吓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回家后，想想反正都要死，管他妈了。于是，我一边积极治疗，一边钓鱼、散步、打太极拳。现在，我已经活了两年多了，赚了。”
　　 “我皮肤癌，都做了两次手术了，来复查，看扩散没有。”右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帅小伙晃着病历本说。
　　 筱筱不敢再开腔了，可候诊的人就像老朋友、老熟人一样毫无顾忌地说着自己的病情、治疗心得，交流抗病经验。
　　 筱筱放弃了再咨询的念头，假装上厕所，赶快离开候诊大厅，五味杂陈地回到了病室。
　　 “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子晗在楼道抓着筱筱的胳膊，着急地问。
　　 筱筱拂拂子晗额头上的发丝，轻描淡写说：“去走了一圈，活动活动筋骨。”
　　 吃过早饭，子晗陪着筱筱跟随导医来到做宫腔镜手术的地方。排队等候的时间真难熬！手术室里不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而走出手术室的每一个病人都嗤牙咧嘴、面色灰白。
　　 筱筱靠在子晗的肩头，望着进进出出的、不同年龄的同胞们胡思乱想。
　　 “林筱筱，进来！”护士叫着。
　　 筱筱躺在手术台上，感觉没了羞耻心和尊严，乖乖地在医护人员的命令声中上掀衣服，下脱裤子，张开腿。当医生用冷冰冰的器械进入身体时，筱筱情不自禁地鬼哭狼嚎。医生见惯不惊，除了叫她放松点，配合好外，就是吓唬她说：“你不配合好，万一穿孔了……”“穿孔？抢救不回来，我不就死了吗？”“我的妈呀，我不能死！家里老的、小的都需要我！我得努力配合医生！”筱筱如此想着，双手死死抓住床沿，上下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浑身冒出的汗，如雨下。
　　 手术室外，子晗时而想从门缝里偷看，时而把双手插入裤兜，时而双手合十。“林筱筱家属，扶你老婆回病房好好躺着。”护士的声音有点冷，筱筱浑身发抖，捂着肚子，弯着腰，“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子晗红着一双眼睛，竟说不出一句安慰话。只是看看筱筱，看看手术室，然后，默默地搀扶着筱筱……
　　 度日如年中，活检结果出来了，良性！诊断结论为子宫内膜移位。筱筱捶子晗的胸脯，子晗抱着筱筱，庆幸逃脱一劫。
　　
　　 五
　　 收拾东西准备出院时，子晗瞟了一眼一号、二号床，小声说：“筱筱，我去送标本的路上一直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去拿检验结果时，我哭了，脚也走不动路……”筱筱凑近爱人的耳朵说：“你就是胆小，自己吓自己。不过这大医院确实瘆人，好多人都是癌症，我也被吓了一下下。”
　　 静养那段时间，子晗总是心有余悸。筱筱笑他：“拜托，是我生病好不好？在医院，本该你给我加油打气，反倒是我抚慰你、鼓励你。如果我像你，不完蛋才怪。”子晗腆笑，蹭蹭筱筱的脸，伸出大拇指说：“我真的佩服你！这方面你比我强！”
　　 筱筱掩嘴，得意地笑。
　　 但筱筱深知，若不是爱人全程陪伴，细心照顾；若不是自己乐观开朗，热爱生活；若不是有那么多亲朋好友关心鼓励，她也不会有此态度去应对不幸。
　　 筱筱一脸灿烂，提笔在日记本上写到：从今后，我改名叫笑笑！我要珍惜上帝给我打开的那扇窗，携着光和祥云，不畏长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