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水乡的孩子来说，不玩水不算有完整的童年，没被水淹过也就没有难忘的童年。
　　 过去每到盛夏，乡间不时有孩子被水淹死的噩耗传来，父母每天出工前给我们布置完家务活，几乎都要叮嘱一句：“千万别下河！”回娘家小住的姑奶奶也会鼓动着瘪嘴在一旁吓唬我们说：“河里住着许多被淹死的水鬼，他们要转世就得拉活人垫背呢！”
　　 我们缠着问她水鬼长成什么样，姑奶奶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长，躺在藤椅上一手摇着芭蕉扇子，一手摸着妹妹的头娓娓道来：“水鬼看上去一点不吓人，还是死前的模样儿。为了逮到小孩子，他们会变着法子引你们下河。一旦你们到了水边，那就由不得你们了。”她见我们将信将疑，就现身举例说：“小时候我有一位叫小芹的同伴，那年夏天她在地里拾麦穗回家路上看到梅套河里飘着一只脚盆，里面放着白白的馒头，经不住诱惑就下河去取，最后淹死了，哭得小芹妈妈的眼睛都瞎了。”妹妹听得泪眼婆娑的，我却表示怀疑：“既然小芹已经死了，您老是怎么晓得的？”姑奶奶嗔怪道：“让你别玩水，你就别玩，怎么这么多事！”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只桂圆递给妹妹说：“丫头听话，你拿去吃，没这小子的！”
　　 那天临近晌午，我见姑奶奶忙着烫猪食就偷偷地溜出了家门，直奔梅套而去。梅套是一个生产队，与我们隔一个村子，我们班上学习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女生王玲就住在这个村子里。我当时并不是为了验证河面上有没有飘着盛有白馒头的洗脚盆，主要还是想去看看她。
　　 当我走到梅套村口的那条堤坝上，看到一个女孩撩起豆绿色裙裾正躬身在采摘青荇，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刺槐枝探出身子费力地够着水面上的荇叶，欠出背部雪白的腰身被绿水衬托得更加显眼了。她见我走过来，连忙笑吟吟地招呼我：“这位小弟弟，能帮帮我的忙吗？你看那片荇叶多肥硕呀，荇茎会很粗的。”说着放下刺槐一副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这时我的头脑里立即蹦出了姑奶奶描述的水鬼形象，暗暗告诫自己：“她不会是水鬼吧？她想转世，想把我淹死呢，我才不上当呢！”心里这样想，却被她清秀婀娜的身姿吸引住了，迈不开步子。
　　 她嘟着嘴，似乎生气的样子，“请你帮个忙就这么难吗？我又不是水鬼，难道会吃了你？”她一提到水鬼，我的汗毛都直直地竖了起来，拔腿想跑，可两只脚不听使唤，僵僵地就站在那儿。
　　 “你不愿帮忙就算了，我就不信打捞不上来。”说着，她就从坝底下叽叽歪歪爬上来，折断一根更长的柳枝，走到我面前拂了拂我的脸说：“看你这机灵样儿，戒备心倒是很强的，哼！”
　　 我被她飘过的一阵香风拂醒了，一股好闻的花露水的味儿，“哪有这么漂亮的水鬼？”再转身看到不远处有位老伯挑着担子走过来，一下子胆子也大了。“这有什么难的！”我滑下堤坝，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柳枝，脱掉凉鞋，卷起裤管，任河水漫过小腿，用柳枝上的分叉勾着那片荇茎很快就拽到了岸边。
　　 女孩撸去荇叶将细长荇茎缠绕在手腕上，指着河心一片更大的荇叶对我说：“你帮忙就要帮到底，再帮我把这根也捞上来吧。”说话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就斜倒在我的身上，我猝不及防，“扑通”一声，连人带枝一头扎进了水里。
　　 “不好，我上当了！”当时还是“旱鸭子”的我脚够不着河床，头过不了水面，直呛黄水，想喊救命，哪能发声？脚往下瞪，手往上划，一副垂死挣扎的姿态。
　　 想起姑奶奶的告诫，想起母亲痛失孩子的悲伤，想起王玲略带羞涩的笑容，不禁悲从心来。用手摸了摸玩具木头手枪，看看还在不在腰间，这是父亲花了一个晚上用贞树制作的，不能丢了，用两腿猛扫，竟奇迹般地游到了岸边。我双脚探到底，直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水珠，见女孩伸出细长白嫩的手，也不管她是不是水鬼，紧紧攥住了。
　　 我上了岸，女孩笑道：“还以为你故意吓唬我呢，原来你真不会游泳呀！一个水乡的孩子居然不会游水，看你笨的啊！”我把姑奶奶关于水鬼的故事跟她一说，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呀怪的，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你看我哪里像鬼呀？你摸摸我的胸口正突突跳个不停呢！”说着就拉着我的手要往她的胸口上放，我羞得脸像关公，连忙抽回了手，提起凉鞋爬上了堤坝。
　　 “你别就这样走啊，还没留下姓名呢。”
　　 “我叫滕业龙，在闞桥小学上四年级。”
　　 “你就是滕业龙同学呀，我是王玲的表姐，从县城来玩的，准备采点荇茎给舅妈做菜的，还没到舅舅家，倒先遇见了你。听王玲多次说过你，说你特能讲故事，能给我讲一个故事吗？”她甩去了手腕上的荇茎，跟着上了堤坝。
　　 我想自己这副落汤鸡的样子被父母看到肯定少不了一阵数落，不如在柳树下歇一会，等衣服干了再回家，就撮了几把枯草垫在屁股下面，一边听着蝉鸣一边看几只蝴蝶在草地上翻飞。
　　 女孩掏出一块花手拍垫在地上坐在我身边，见我没有讲故事的意思，她就主动说：“其实游泳很简单，如果你不慎落水，干脆要么手划水要么脚踩水，千万别像你刚才那样手脚并用，一踩一划正好把浮力抵消了，怎么能不呛水？”
　　 那个夏日，我正在水池里游得欢，仰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前方等着我，碧蓝的水映照出她那清秀的脸。看她一身泳装衬托凹凸有致的身材，便涎着脸笑问她：“还想听我讲故事吗？”只见她一掠湿漉漉的秀发，满不在乎地说：“看你美的，谁稀罕你的故事呢？”旋即羞涩地跑开了。
　　 人生就是由一个个故事组成的，在故事里长大、成熟、变老。人生在故事里渐渐地丰满了，留下一个个精彩的瞬间，值得一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