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鸿雁千里(散文)
秋天,剑阁的大山里呈现出迷人的色彩。几场秋雨之后,不少绿色的植物渐次改变了自己的单调,开始用多情的色彩装点自己,让这山沟出现了大片的红色和黄色。远远望去,那些色彩就像是调皮的画童随意的涂鸦,在不规则中显出了一种美来。
登高远眺,能看到一条蜿蜒的长龙,它随着山势起伏,展现着一种壮观的美,但那色彩却是墨绿的,那是盘山公路旁的行道树。这种被称为张飞柏的古树每一棵都是那么珍贵,被统一编上了号。就像是一个个忠诚的卫士,威武且庄严地屹立在自己的岗位上,守卫眼前这条连接起山里山外的战备公路。
今天是星期天。如果我选择跟着几个战友去县城的话,此刻就行走在被高大的柏树掩映着的公路上了,但我却选择了留下。雷达连是常年战备单位,就是星期天请假外出,每个班也只能去五分之一的人,其余的人得留下来,参与每天的战备值勤。
选择留下来,除了已经答应了班上的一名老兵,要帮他站一班岗,好让他安心外出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好好静一静,理一理纷繁的思绪,然后给远方的友人回一封信,把近段时间的情况告诉她。
前几天,就收到了由团部转来的秀姑的信,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完成了新兵连和军教连的培训,分到连队了。在信里,她告诉我,她已经被调到了新组建的知青队里,担任了队长的职务。这个知青队的成员全都是由当地那家三线企业的子弟组成的,之所以要建立一个知青队,是为了方便管理,让已经下乡的年轻人从各自插队的点上集中在一起,过一种集体的生活,这样更利于年轻人的成长。知青队有三十多人,男女基本上各占一半。成员中下乡时间有早有晚,年龄也有大有小,性格各异,管理起来并不容易。但是秀姑说,作为这家企业的一名职工子弟,共产党员,她无法推卸自己的责任,只能把担子接过来。
她还告诉我,知青队就夹在几个生产队之间,土地都是从周边的生产队划出来的。这里山势陡峭,没有几块水田,大都是些坡地。且都很贫脊。为了能多打粮食,知青队组建后,她和队员们就将改良土壤,增强地的肥力放在了重要地位,给每一块坡地都施上了足量的肥。她各诉我,幸好有父母所在工厂的支持,将厂生活区厕所一年的使用权都给了他们。那段时间,他们就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工厂与知青队之间,将粪肥担到知青队才建起的大粪坑里,再往地里转运。在那坡度很陡,连粪桶都放不平的地里,辛勤地劳作着。别人都是两两一组,一男一女搭配,男的负责挑粪,女的负责浇肥。当然,在浇肥的时候,男的也不能闲着,必须要拉着粪桶上竹子制成的用于取代桶绳的竹系,否则就无法放平那粪桶。只她一人单着。她只能在坡地上事先挖出个平台,这样才能将粪桶放平。
我一遍遍地读着她的来信,似乎看到了她那娇好却坚毅面容。她说得很轻松,我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艰辛来。陡峭的山地,沉重的粪桶,该要付怎样的努力才能将粪肥泼洒进地里?于是,对她的辛劳和不易感同身受,也对她充满了敬佩之情。
记得给她写上一封信时,还是刚进军教连的时候。我告诉她我被选去参加无线电员的培训,将经历一段特别繁忙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一直都没有等到她的回信,现在想来,她正在经历人生中的一次大的转折。
此刻,我已经完成了对整个阵地的巡逻,正站在二郞石上。这二郞石是由一整块巨石组成的山头,上面有几个大且深的脚印状的凹陷,一遇下雨,就会集满雨水。相传这里是二郞神大战孙悟空的地方,脚印也是他们在拼搏中留下的,于是,就有了“二郞石”这么个称谓。这里是当地的一个至高点,站在这里,可以将远山近水都收于眼底。
有南行的雁阵经过上空,组成了我从小就从课文上熟知了的一字型和人字型。都说鸿雁是能够托书的,可我的书信还在构思中,那么,就请你们先给远方的亲朋捎去我的问候吧。
顺着阵地上的小道慢慢行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水塘,这是人工挖出的水塘,用来浇灌阵地周边的菜地。而那些菜地,也是由一代接一代的战士在开垦出来的。环境的艰苦,生活的不易,促使着连队的副业生产,早在几年前,我们连队的蔬菜都能够自给了。菜地是分到各班管理的,每个班都有每大几块。此刻,不少的战士正在地里忙碌。将今年里最后的南瓜和冬瓜摘下来,把应季的蔬菜种下去。
我不由想起刚入伍时在团部营区栽植的那些果树来。再过几年,种在那里的果树就会挂果,并逐步进入盛果期,而那个时候,种下那些树木的人,包括我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我突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了解。然而我也知道,那些果树却会代替我们留守在那里许多年……我又想起我的知青小屋来,还有仍然留在那里还没有离开的一个知青,我的知青战友,如今你们都还好吗?如果我没有选择从军,这会儿又在干什么呢?真的是去参加党校的学习了么?人不可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既然选择这身绿军装,就得坚定地走下去。不知不觉间,一种柔软的情绪就溢满了心头。
连里的远程警戒雷达正在开机。高大的天线转动着,将无形的电波射向天空,搜寻着远方的信息。是太近的缘故吧,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强大的电波穿越空间时的那种激荡。我站了下来,望着那高大的天线。眼前闪现着雷达操纵员、标记员和上报空情的报务员紧张工作的身影。正是这一站连接一站的雷达,构成了无缝的天网,时刻保卫着祖国领空的安全。
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在宁静的掩映下火热的军营生活。刚分到这里时,班长就带着我,将整个阵地走了个遍。他告诉我站岗时要注意的地方,哪里需要特别关注,哪里必须要巡视到位。我的本职是无线电员,工作涵盖上报空情和接收接团指挥所发来的电文,连队的各种事情,也是通过电台和上级联系的。我们是长守听连队,电台二十四小时开机。每天的工作都很繁忙。除此之外,站岗和参加各种勤务,也是每个战士应尽的本份。
与其他年份的兵不同,我们这批来自四川的新兵,在团部的军营渡过了一个漫长的新兵阶段。别人的新兵生活只有三个月,但我们却足足在新兵连待了半年。这是因为要等从河南征集的新兵的到来,尽管我们属于同一年入伍,但他们那儿征兵的时间却比我们晚了一个季度。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先行入伍的数十名新兵没有闲着,而是投入到熟悉且又陌生的劳作中。说熟悉,因为干的是农活,说陌生,那是地方的陌生,具体事项的陌生。
我们穿着没有领章和帽徽的军服,投入到了美化和绿化团部营区的工作中。我们在营区里挖出了数以百计的树坑,又从远在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拉来了一车又一车的果树苗,细心地栽植下去,浇上定根水,用心呵护着。不光如此,驻扎在团部周围的各所属单位的院里,也被我们载上了各种水果。
繁重的劳动考验着新兵的毅力,曾有人私下报怨,说我们这个特种兵算是当错了,本以为是来学技术、学本领的,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换了个地方来当农民。天天都和锄头、泥巴打交道。但经过领导的教育,这种看法很快就扭转了。
待所有的新兵到齐,我们先前栽下的果树全都长出了新绿。团里负责后勤的部门统计过,我们种下的果树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成绩。而我们这批来自四川的新兵也以特别能吃苦耐劳的精神,给团属各单位以及各级领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很快就结束了。与其他的部队不同,还有一个专业学习在等待着我们。雷达兵是专业性很强的兵种,所有的人员都要分到基层连队的各个专业岗位。犹以无线电员和雷达操纵员最为关键。在一般情况上,都是先选无线电员,再选操纵员,接下来才是其他技术岗位。
很荣幸,一入伍就当新兵班长的我被分为了无线电员,接下来我们的身份就转为了学员,参加长达半年的专业培训,收发报训练、背诵专门的通讯用语。滴滴答答的声音每天都在脑海中萦绕着。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压力不谓不大。淘汰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那段时间,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过不了三月一次的综合评定,在中途被淘汰下来。紧张的训练,让每个人都瘦了十来斤,头上的头发一抓就往下掉。还好,这些,我都坚持下来了,在我们一个公社所去的六人中,我是唯一坚持到最后的。其余五人就不那么幸运了,全都淘汰了下来。
临下连队前,新兵连公布每个坚持下来的学员的成绩,多人受到了连嘉奖,而唯一一个团嘉奖却授予了我。
现在,终于来到老连队了。从军的生涯也算是正式开始。
这里的条件是艰苦的,山上经常刮着六、七级的大风。别的不说,就是一个简单的用水,就让我这个在嘉陵江边长大的年轻人很不适应。定量供应的水不到一盆,却要应付每天的洗漱,用过的水不能倒掉,要留下来,用于浇地。于是,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们都尽量不用肥皂等物品。刷牙所用的水也尽可能节约。不光这样,饮用水也严重不足,连队周边只有一口小坑似的井,且出水量很少,却是周围十多户农家的唯一水源。作为子弟兵,我们是不能挑那里的水的。于是,每天每个班都得要派出战士,到更远的山里寻找水源。对于这种工作,我们称之为“出公差”。我也参加过好几次的出公差。担着水桶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走出好几里,再下到一条山沟中,可以找到一条不大的山溪,将那水小心地舀进桶里,再沿着山道挑回去,倒进饮事班的大水缸里,抓紧时间,每天能往返三次
在这种情况下,定量供应水就是必须的了。每个班每天只能分到一瓶的开水。电台值班室虽然也有一瓶,但那瓶开水根本支撑不了一天。老兵告诉我,关于喝水,我们有件秘密武器,这个秘密武器就是阵地上的那个小水塘。你别看那水绿得发腻,但它却是截留下来的雨水。必要时是能够喝的,只是喝之前,要放在茶缸里沉淀。至少得沉淀一小时以上,再慢慢将水倒在另外的茶缸里,用于解渴。老兵还说,到了冬天就好了。冬天山里冷,值班室是要烤火的,那水就可以盛在茶缸里烧开了喝了。当然,也得要沉淀后再喝。一茶缸水,得倒掉一半混浊的脏物。
在这样严重缺水的情况下,洗澡就是一件奢侈的事了。平时能攒下点水来用湿毛巾擦一下身就很不错了。团部曾有个来我们连出差的干事,实在受不了无法洗澡的罪,见营区处的山道旁有一个小水塘,就在里面痛快地洗了个澡,还用了香皂,结果,让当地的社员两三天都无法用水,只能担着水桶加入到四处找水的行列中。当然,那位干事也因此受到了严重警告的处分。
在我们连里,肚脐发炎是常有的事,那是因为常年都无法洗澡的缘故。
“等到冬天吧,每年冬天,过春节前,连队会与县招待所联系,让大家分批去那里洗次澡。三到五人用一浴缸的水。到那时我们就来个彻底的大扫除。”我至今都记得那位老兵说这话时,脸上所显露出的欣喜的神情。
还有一件难言的事,不论你的身体有多好,肠胃有多了不起,只要一来到这里,一喝这里的水,就得要拉肚子。少则一天五、六次,多则十多回。在我们雷达连是找不到一个胖子的。老兵们这样告诉我,但是,只要你在这里待上几个月,习惯了之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个时候,人们都不知道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只以为是水土不服。这种现象一持续到我来这里后的第二年,团里一名一副政委来此蹲点,强烈的腹泻终于引起了他的重视,派卫生队的人员来连里,对水质进行了化验,这才明白了原因。那是因为这里的水中,汞含量严重超标。后来,专门为连里修建了水塔,每半月一次,从县城往连队拉来清洁的自来水。这才结束了连队多年缺水的历史。当然,这是后话了,这里暂且不提。
我的肠胃历来就弱,来到连队的第二天,就开始印证老兵告诉我的那些话了,每天都上十多次厕所,直到现在,都还处在这种适应当中。我期待着能快一点适应这里的水土。
营区通往阵地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换岗的战友来了,不知不觉间,时间又过了两个小时,我迎着他朝阵地下面走去。
回到营房中,墙上的的挂钟刚刚走过了十点。我从我的铺板下将一根小板凳拿了出来,放正,又从挂包里拿出一本信笺,在床板上铺开,开始书写起来。
“秀姑,你好!来信收悉,迟复为歉。”
我斟酌着,在心里想道:秋天的美景那是要告诉她的,这大半年的经历也可以简略地讲给她听。至于这里的艰苦,就一带而过吧。
我不能让她为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