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的事好说不好做。
　　 四月，暖和的天，花开的季节。养老院里的花儿，没人赞赏，也没人感叹，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平静的就像深山里的小溪，无声无息。
　　 位于城南的一家养老院，南北二栋淡黄色的四层高楼。二楼之间是绿色覆盖的院落，宁静而质朴，没有假山盆景，也没有水池喷泉；红色水泥砖铺设的甬道，环绕院子一周，修剪整齐的红叶石楠植于两旁。院落中有一棵翠緑的香樟树，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遮阳伞；香樟树下是个不大的广场，几张户外休闲椅安装在广场四周。广场的两边各有一棵木瓜树，树下甬道间的草坪上植有红枫和继木球。东边围墙根下栽的蔷薇蔓藤已爬满了墙壁，粉红色的蔷薇花散发着透人心扉的馨香；玻璃房走廊紧贴着西头的围墙，方便北楼的老人在雨雪天到南一楼食堂就餐。
　　 早餐时间，食堂大厅里人头攒动。凡是能生活自理的老人们都在取餐窗口前排队，时常听到有人说：“你年纪大，你排前面。”几位老太太胸前系着兜兜，宛如一道天真烂漫的风景线，不修边幅的郑老头，就有吃饭漏嘴的毛病，衣服的前襟和裤腿上尽是斑斑油渍。
　　 略显驼背的老徐，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比脸还大的黑框老花镜。此时，他端着盛有早餐的餐盘，在离开窗口之前，眼睛不由地朝排队的人群瞥了一眼，显然是在找郑老头，不知道为啥到现在还没有来。老哥俩执着的友谊，相互挂念的情怀，都写在他松垮的脸上；来到他们常坐的餐桌前，摆好餐盘，临坐下的同时，又在大厅里巡视了一遍。
　　 老徐性格谨慎，对风险的把控，并不因年龄的增大而减退。他原先的生活幸福美满，老伴特别贤惠，家里总是整理的干干净净。膝下无子，四十岁那年春天抱养了一个女儿，视为已出，疼爱有加。女儿长成要结婚了，他就在自家附近的小区里给女儿买了一套婚房，本想是件大家都高兴的事。谁知他亲家说，我家娶儿媳妇，要你买什么房子。一句话，把他气的在家里整整睡了三天。离休后闲居家中，看书练字养盆景，过着悠哉游哉的日子，神仙般的快活。八十岁那年仲夏的一天傍晚，老伴和女儿结伴去跳广场舞，被一个醉酒开车的人撞死在人行道上。从此，他成了孤独的老人，只能自己赡养自己了。落满灰尘的家中，能清晰的看到他活动的轨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把好日子享在了前头，晚年竟如此落魄。没有子女监督，四年内换了好几位保姆，也花了不少的冤枉钱；不是老徐嫌弃保姆做的菜或咸或淡，就是保姆嫌弃老徐给的钱少，或保姆偷家里的东西，以及介绍所为了赚取更多的介绍费，故意找些不称职的人过来。老徐住的干休所院内，基本上都是年龄相仿的老人；下午还在和某个老人一块儿下棋，晚上就听说那老人死了。每当院内有人家摆灵堂，他总是躲的远远的。有一位独居的老人，身体很好，每天都坚持锻炼。在青海居住的女儿每周都打一次电话回来报平安。一连几天家里没人接电话，便起了疑心，找亲戚来看看才发现老人已去世好多天了。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再婚的女婿有自己的新家，疼爱的外孙还在国外读书，害怕自己也会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再三思考，决定住到养老院去，生活上有人照顾，疾病也能及时送医。当他心意已决，离开家门的那个瞬间，恍然明白，所有的财产已不属于自己了，或许原本就不属于自己。
　　 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紫红色羽绒服的张明英端着餐盘，在老徐对面的凳子上刚坐下，就有一位穿着红花睡袄的老太太，突然来到她跟前，急促地说道：“快借个电话使使，打个电话给我儿子，我要不行了，心口闷得慌，我快要死了。”张明英迟疑了一下，老徐看着张明英的眼睛轻微的摇摇头，示意别给她电话。长期服用抗癌药的缘故，六十多岁的张明英，脸色发暗，嘴唇呈暗黑色。等老太太走后问道：“为什么不能给她电话？”老徐一边剥着卤鸡蛋壳一边不经意的说：“没人会借给她的。”张明英扭头寻看那位还在找人借电话的老太太说：“为啥？”老徐不急不慢的说：“也怪可怜的，可能是小脑出了问题。听说她在家的时候，就要孩子们天天都陪着她，睡觉也要肉贴肉。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可她一刻看不到孩子就是要死要活的，不是捶墙就是捶自己的脑袋。可能是让她磨的实在没办法了，才送到养老院的；刚来的时候，就这样天天闹，见人就借电话，当孩子们赶来了，她就拉着孩子的手不松。”张明英在心里怜惜这位老太太，母亲带孩子睡觉都是肉贴肉的，她只记得过去，总以为孩子还小。张明英说自己天天都在食堂里就餐，为啥没见过她呢？老徐解释，这位老太太是前年秋天住进养老院的，刚刚来的时候，就这样天天找人要电话，骚扰我们这些老人不得安宁，养老院就不让她下楼了，今天可能是偷着跑下楼的。那位老太太仍在食堂大厅里嚷着自己快要死了，求一个好心人帮忙打个电话给她的孩子，就餐的老人们充耳不闻，只顾自己慢慢咀嚼口中的食物。
　　 郑老头戴着黑色的平顶帽，帽子下还露出一圈白色的网罩。他端着餐盘匆匆过来，在张明英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的同时，把握在手心里的一个鸡蛋递给她说:“给，还是白煮蛋有营养。”张明英接过鸡蛋纳闷地说：“菜谱上没有白煮蛋呀。”郑老头回头看一眼取餐处说：“找那个胖女人预定的。”老徐用勺子挖一点卤蛋黄放在稀饭碗里泡泡，送到嘴边之前说道：“你的女人缘比谁都好，怎么来这么晚？”郑老头说他早上在马桶上把腿给坐麻了，站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年纪大了供血也不如年轻时了。老徐吃了一勺蛋黄，看着郑老头大口啃着馒头，正欲说话时，坐在邻桌的一位老人自言自语的说话声打断了他。身躯干瘦的老人，戴着皮帽子指手划脚地嚷道：“你们就知道吃了屙，屙了吃，你们的贡献就是一泡屎，你们的意志都降的跟畜生一样了。老子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臭虫，四个儿子，个个不孝，把老子丢在这乱坟岗上，不舍得掏钱给老子治病。只要带我去上海，把我的脑壳打开，把里面的血管拿出来通通，我的病就好了。”一位护工过去问他是否吃好了，要是吃好就把餐盘收走。他朝护工嚷道：“你太莽撞了，就跟唐吉诃德手执长矛冲向风车一样的蠢。”大脑中风的老人说些荒唐可笑的话，护工也是见怪不怪。那位老人从坐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向食堂门口走去，嘴里还嘟囔着：“老子当年混的时候，你们都还是水呢。”他的背影在食堂门口消失了。郑老头啃着馍说：“早上能痛痛快快屙泡屎，是最痛快的事了。”张明英佯装生气地端起餐盘道：“不跟你坐一块了。”她端起餐盘坐到另一张餐桌去了。
　　
　　 二
　　 郑老头的全名叫郑志和，他希望人们叫他老郑或郑老，可这里的人总是叫他郑老头。一开始他很不乐意，明明听见有人在叫郑老头，故意不理睬或装着没听见。时间久了，也就习惯郑老头这个称谓了；他在单位是开了三十多年车的老司机，有一儿一女。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他在同一个单位里工作，女婿又是单位里的中层干部；他和儿子住同一栋楼，又同一个单元，自己住在二楼，儿子住在五楼，女儿住在不远的另一个小区里。单位里逢年过节发福利，光食用油他家就领了五桶。在单位家属院里，人人都说郑老头最幸福的了。他退休二年后，儿子不正混，天天吵着要和媳妇离婚；郑老头骂儿子不争气，老伴责备儿媳不贤惠。有天下午，儿子领一位大肚子女人来家里，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四个月，不离也得离，郑老头当时气的肺都要炸了。儿子离婚后，自己和老伴一手带大的孙子，跟他妈住五楼，在楼梯口遇到了也很少说话。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他女儿除了对自己不抠，对谁都抠。看到家里有啥好东西就往她自己家里拿。拿就拿吧，早晚都是孩子们的，他六十三岁的那年秋天妻子去世了。半年后，好心的朋友要给他介绍个老伴。他征求子女的意见，子女说找老伴可以，但不能领证结婚；同时，还要先把家里的财产分割清楚。所谓财产，不外乎就是房子。这也平常，很多再婚的老人都是这么操作的。只要家庭和睦，财产都是身外之物；妻子生前积攒的金银首饰兄妹俩均分，家里的存款不能动，以防自己有大病之需，但存款单交给儿子和女儿轮流保管。儿子因其前妻仍住在五楼，宁愿租房子，也不愿搬回来；他女儿就把自己的一套小房子送给她哥住，将郑老头的房子过户到她的名下，攒了一辈子的财产，二天就分割完了。
　　 几经甄选，他看中了五十多岁的李芸静，人长的漂亮身材又好，可她的时间让郑老头受不了。周日到周五，她要住在自己儿子家负责照看孙子，只有周六住在郑老头家。一年后，郑老头觉得自己找的不是老伴，像是钟点工；分手后，又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什么时候约她到饭店吃饭，她都准时赶到，一谈到同居的事，就以种种借口推挡。再婚的热情已被弄的身心疲惫，可又耐不住一个人在家的孤寂，朋友又介绍了一位，她叫王红，丈夫是在一次事故中去世的，她儿子在上大学。年龄比郑老头小二十多岁，人文静也贤惠，一看就是勤俭温顺的女人。交谈中，郑老头得知她丈夫的赔偿金让公婆扣下，除了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全由公婆承担，其余的开支一律不给。她没有工作，丈夫去世后在家照顾年迈的母亲，兄弟姐妹们就把分摊给母亲的生活费按月给她。如果同意她带母亲过来同住，每个月除了日常生活开销，再给她一千块钱，算是她的工资，就愿意和他共同生活。他打心底喜欢这样的女人，要钱也要在明处，相互坦荡比什么都强。当即答应她带母亲过来，每年给她二万，多出的八千块钱留她零用；朋友们笑他是入赘的老金龟，郑老头坚信，如果幸福是房子，经济就是基础。他在街上有一间出租的门面房，子女都不知道这事，一年有一万多元的租金加上自己的养老金，支付她二万元一点问题都没有。满足了双方的同居条件，同居的事不仅顺畅解决，郑老头也重新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
　　 六十多岁的男人不能算是老人，每天清晨，只要天不下雨，他都坚持在家属院内的球场上投一个小时的篮球，晚上再徒步一小时。身体硬朗，日子就和谐，他对此深信不疑；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门面房租金的事被子女们知道后，就经常回来吵闹。结果是每年多给的八千元让子女们给取消了；王红的母亲去世后，他们又过了几年。在郑老头八十岁那年初春，王红在杭州工作的儿子，打电话来说，要把他父亲坟迁到杭州去，问碑上要不要刻母亲的名字？这是关系到一个人的归宿，王红能不想吗？另外，她儿子有叫她去杭州的意思；因为，她的孙子还没见过奶奶呢。郑老头自己买的就是双穴公墓，等自己百年后与妻子合葬，郑老头在朋友中常说：“自己的家是孩子的家，孩子的家不是自己的家。”现在住的房子已在女儿的名下，王红就是不走也会被女儿撵走的。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王红的付出，郑老头心里是有数的。虽老但不糊涂，如果房子还在自己的名下，如果和王红领了结婚证；这就是王红的家，就不会有人撵她走，悔不该当初选择的是同居而非结婚，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肠子悔青了也没用。
　　 过去，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用扶，现在，孑然一人吃碗面条都得等子女回来。住在对门的李嫂，八十六岁了，她有六个女儿，每人二个月轮流回来照顾她的生活。人人都夸李嫂的女儿们个个孝顺，羡慕李嫂是最幸福的人。自己的子女轮流照看的是存款，处境如此悲剧，实在是令已汗颜。
　　 找个愿意侍候孤寡老人的住家保姆真的很难，只好请白班保姆，上午八点来，下午五点离开。一年后，吃晚饭时跟儿子喝了二杯酒，睡到半夜口渴的难受，到厨房来倒杯水喝。因酒劲未消而眼晕，开水从杯子里溢出烫到了自己的脚面；慌乱中，在甩掉开水瓶的同时，自己也跌倒了。几处被瓶胆碎片划破的伤口，鲜血直流，被开水烫伤的皮肤更是疼痛不已，躺在地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负固的爬行，从厨房匍匐到卧室找到手机，好在没有骨折，这也得益于早期的锻炼；从未有过的惊惶，证明一个老人独居是有风险的，四下托人，终于请到了一位愿意住家的保姆。她六十多岁，人也干净，做事也麻利。俗话说的好，人有三迷；有天深夜，郑老头从卫生间出来，糊里糊涂的就爬上了保姆的床。保姆当即报了警，一时间弄得沸沸扬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在家属院内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让人指指点点，想哭的心都有；儿子家面积小，孙子结婚后住在家里，再把郑老头接过去住，家里就要挤炸了。女儿家倒是宽敞，复式二层，可是她公婆跟着女婿生活，自己再住到女儿也不合适；保姆走后，谁也没时间过来陪护他，只好把灰溜溜的郑老头送到养老院去。
　　 在养老院住了一年，耐不住无聊至极的日子，也受不了养老院的管制。忘却了保姆事件给自己造成的负面影响，脑子一热，就办理了离院手续；本以为他会在养老院一直住下去的，自己的家已经让女儿给租了出去，那毕竟是她的房子，他没处可去。只好在城中村租间房子住，儿子和女儿隔天轮流过来给他烧饭；白天没事他就拎个布袋子，里面装了一杯水，在城里漫无目的的瞎逛。到老人聚集的地方去听听戏，斗斗地主；玩烦了就持老年卡把市区所有的公交路线坐个遍。他即不看街景，也不认路，就坐在公交车上消磨时间；有时候蹲在一处工地旁，看挖土机挖土，一看就能看很长时间。城中村内凡是有啥热闹的，他准凑在一旁；晚上睡在空荡荡的屋里，没人陪伴，冷冷清清，通宵开着电视；有一次抽着烟迷瞪着了，辛亏隔壁人家闻到焦糊味，及时砸开房门灭了床单上的火，否则就把自己给烧死了。房东要撵他走，儿子只好在别的地方另租了间屋子。活了一辈子，最终连个自己窝都没有，他想到了养老院，儿子就帮他重新递交申请，排队等床位，等了二年多的时间。去年春节前，在收到养老院通知的当天，就住进了养老院；他的心也安分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再离开养老院。分配的二人间在四楼，郑老头的床铺靠窗户一侧，同房间的老人叫朱绪德，他的床铺靠卫生间一侧。房间里的床位是固定的，每个床位都对应一个存放个人物品的柜子，有一点点家的味道。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所需费用按人均滩；郑老头的养老金只够住三人间，三人间和二人间的面积是一样的，多放了三张床，让人活动的地方就小了很多。他宁可让子女们多分滩一点，也要住二人间，反正自己的钱，挤牙膏似的让子女们都挤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