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独角戏(小说)
一
太阳真毒辣,大清早就要把人晒蔫了!
一觉醒来,我揉揉眼睛。窗外,阳光在香樟梢跳着芭蕾,偶有一缕跑到窗前,铮亮得睁不开眼。我趴在窗台上,阳光的七色清晰可见。
谁说我病了?没有!
我没病,只是比他们更有思想。我真的什么病都没有,但有特异功能,能看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如舞台上霓虹灯闪烁,旋转、炫目。我看到另一个自己,那时正年少,站在舞台中央表演。一幕幕戏剧性片段,交替播放。
山边的茅草窝棚是五叔的家。五叔去年参加大炼钢铁,五婶有孕在身,村里田地荒废。腊月时,五婶生下小女儿,取名雪梅。窝棚里的箩筐垫着稻草,小不点雪梅躺在里面,不哭不闹。她想睁开眼皮,努力地扬了扬眉毛,眼睛裂开一条线,白睛上翻,怪吓人的。
今年遭灾,庄稼颗粒未收,五婶出去找野草充饥。雪梅的三个哥哥,偶尔咽几口野菜,此时全都有气无力,靠在门框旁。
只见那个我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往返数次,似乎犹豫不决。
我抱起雪梅,若有所思。忽又轻轻放下雪梅,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小会儿之后,我燃起柴火,在灶上煮了一锅吃的。怕香气四溢会诱全村人胃里的馋虫,跃跃欲试直窜口中,我在锅里盖上脸盆,再盖上锅盖,用抹布把锅和盖之间的缝隙扎紧。许多乡亲已穷得揭不开锅,半年多没闻到米饭味了。我只怕他们看一眼之后,饥饿更难熬,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我盛满一碗,来到五叔家。吹了几下,就往雪梅嘴边递过去。雪梅被勺子烫得身子抽搐了一下,皱眉想哭,却没力气,继而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吞下去。
时不时听到村里有女性低声的哀嚎:“你个死箢箕耿咯呀!前世欠是我欠你的,咯世你吗变个讨账鬼来收债啰……”
村里陆续有夭折的孩子。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自己饿到快虚脱,也伤心地哭泣,数落孩子饿死了。
我庆幸,雪梅和她的三个哥哥安然无恙。似乎他们喝了灵芝草熬水,还魂原气了,一个个神精气爽。
有一天,几个身着制服的人,踹飞我门外的篱笆墙,冲进屋里。当他们在我手上带上一双“手镯”(手铐),我愣是没有回过神来。
公审那天,大礼堂门口,五叔家哭成一团。五婶抱着雪梅给法官下跪,吓得雪梅从哭闹到尖叫。我心里乐着,只要雪梅有力气哭,就证明她还没饿晕。
“大根,十五岁,长乐农林坳人。于公元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偷吃队里的一头牛。”宣判官细声高尖,像宫中太监传话。
话毕,众人纷纷议论。
“从小偷口针,长大成贼精。”
“大根平时憨厚老实,爱帮助人。却没发现‘人小鬼大,做贼就偷牛’了。”
“人不可貌相。有谁脸上写个‘偷’。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我没偷牛!”
那是牛羔惨死腹中。饲养员为牛妈妈接生出死牛羔,埋在村口的苦楝树下。看雪梅饿得快断气,我悄悄把牛羔弄来,每天煮汤,救了雪梅和她三个哥哥的命。
“经村委会商议,因犯罪未满十六周岁,现作出如下判决:
一、书面检讨书三份,一份保留到村里,一份存放队里,一份张贴村口的苦楝树上,以示全村。
二、罚款三十元。从大根父母的工分中扣除。
三、上次会议,聘大根当任乡村医生的聘书作废。”
一阵剜心的痛楚,我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过往。
我趿拉着拖鞋,踉跄两步扶在门框上。我想不明白,今天的地板怎么是软的?不敢迈步走。我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穿过餐厅,对面客厅墙上的挂钟不停地摆动,晃得我头晕。
秒针在旋转,时针指向将近三点。
“挂钟可能坏了,大清早,时针却快到了三点钟。”我感觉可笑,懒得多想。
我在休闲桌坐下来,那副字牌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它似乎是耍大牌的明星,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又好像在对我眨眼,挑逗我与它一起玩耍。说真的,现在我与它玩时只停在形式上插插牌而已,泛泛之交。它不懂我,我也无法懂它。原来我是懂它的,碰、吃、胡、数胡子等都会,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独自玩牌,忽然发现每抓好一次牌,都没分子,甚至一个五分也没。我生气扔了再抓,还是无分,心情变得异常烦躁。我把家里的凳子全部推倒在地,抓起一把牌摔门而出,冲到陵的办公室。
“家里的牌,为什么我每次都抓不到一分?”我气势汹汹,质问女婿陵。
陵正坐在办公桌写东西,被我破门而入吓得还没回过神来,一脸茫然。他看看我,又看看手上的牌,好像明白了什么。
“爸,您这是打牌,不是打扑克。打牌数胡子,打扑克才算分子。爸,您消消气!”陵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陵的笑容,就像夏天里一股凉爽的风,把我心中的燥热吹散怠尽。
“你岳父快八十岁了,越来越像小孩子。”同办公室的瘦高个老师看着陵,笑得一脸无奈,“下午你才到办公室十几分钟,他又跟了过来。你每次都会耐心跟他解释,从不生气。陵老师脾气真好!”
“老小老小,就是老了的小孩。只有用耐心爱心,才能包容。”陵笑着看我一眼:“我爸吃过许多苦,当乡村医生时,救过许多人命。遇到太穷的,爸免费为他们看病,甚至还免费提供吃饭。后来,他业务能力强,破格调入乡卫生院。他一生的心血,都是为了乡亲们的健康。”
瘦高个子老师夸陵,我心里乐开了花。
“听说高个子老师说是下午?明明刚起床,是早上。”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望着办公室墙上的钟,刚好三点。裤兜里的手机报时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五点整。”
难道真是下午三点?我一个上午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我努力想从记忆里搜出一丁点蛛丝马迹,可是,脑袋一片空白。
二
我看到那个青年的自己,低头前行,却从没气馁。
我是做贼偷牛的罪人。村里人背地说着什么,我从来不参与,当作没听见,夹着尾巴过日子。
“昨晚,村长家生小孙子了。”
“可不是嘛!毛毛出来不会哭,全身没皮,红肉缕缕;身上一条条红蓝错杂的血管丝,管管实实(清清楚楚),好恐怖哦!看了恶心。”
“造孽呀。”
“都说干缺德事多了,生崽没屁眼。谁知村长生孙子有屁眼,没皮,赤裸裸的肉,”
“村长头勾了,背都弯了。说是要扔了这丢人现眼的毛毛。”
那可是一条人命呀,我顾不了自己戴罪之身,向村长家跑去。
毛毛妈头扎着手娟,脸蛋虚浮泛黄,眼泪婆娑,抱着毛毛。村长眉头紧锁,低着来回踱步,猛吸几口,扔掉烟蒂,狠狠地踩了一脚。我干咳一声,故意引起村长注意。当村长望着我时,自己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想救毛毛,你给我试试吧。"我嗫嚅着,卑微语气中带着央求,“给我半碗糯米粉。”
村长了解我,轻易不会开口。他让毛毛奶奶端来糯米粉。乡亲们都满腹狐疑,不知我要干嘛。
我从毛毛妈手里接过毛毛,解开襁褓。毛毛是猩红色肉团。好像有一层全透明的薄膜;又似乎没有皮肤,血管暴露。我把极细的糯米粉撒在毛毛身上,轻轻地揉,像揉一团精致的面团。再用软的白棉布裹上。让村长在卧室的地面挖一个洞,刚好可把毛毛放下去,露出头便可。嘱村长每天给毛毛揉三次面粉、把毛毛放入土壤,按时喂奶,大人在卧室地上陪毛毛睡三天,经过三十六个时辰,抱出毛毛,长出新皮。
我救了毛毛,毛毛也成就了我。我被乡亲们传得神乎其神,终于又当上乡村医生,那年我十八岁。
关于毛毛长皮,我是从老祖宗那学来的。《医古文》中《名医徐灵胎传》有选段,用糯米粉裹着,防止损伤毛毛皮肤;用软细棉布包,又吸水又透气,再多一层保护层;放入土壤,温度刚好,湿度适宜。故三天后长出新皮。
我的记忆力超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背汤头歌诀,一看就会,悟性最好。《金匮要略》《黄帝内经》都在我的枕边,老祖宗药方的神奇,我见证无数回。
我想起那会儿。瘦小的弟弟免疫力低下,暴发流脑(流行性脑膜炎)时,染病发烧。他身上一块块淤紫,得的是重症流脑,活泼的弟弟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给乡亲看完病,晚上赶到医院看弟弟,他已奄奄一息。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坐在床沿。弟弟嘴唇深红开裂,眼窝凹陷。我握着弟弟冰凉的手,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玩得太疲劳,睡熟了。
我搂着哭泣的母亲,给她支撑的力量。我找医生,请他救救我弟弟。医院检查得知我是O型血,当晚便给弟弟输血。
次日清晨,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村里,乡亲们伤风感冒在等我看病拿药。
李奶奶抱着小毛来了。家里没钱,直到小毛病得不行,才来找我看病。我深知小毛病情与弟弟一样,而且拖延多日,非常凶险。要李奶奶带小毛去镇医院住院,她死活不肯去。
“大根医生,我家的情况你有所不知。小毛爸治痨病的钱都没还。他爸去世,是乡亲们凑的木料,王木匠出力三天三宿赶出棺材,才按时下葬的。”李奶奶眼泪巴嗒直流,“家里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小毛也只能信天由命了。”
我受不了这场景。接过小毛,一口气背到镇医院。找到熟悉的科室、熟悉的医生。
“怎么了?又是你最小的弟弟得流脑?这种传染病非常凶险,死亡率非常高。”医生惋惜地摇摇头。
我正喘不过气,听到医生这么说,顾不得自己满头大汗,摇晃着医生的手:“医生,请你救救可怜的孩子吧,他已没有父亲,是奶奶的命根子呀!”
“孩子患流脑非常严重,需要输血。”医生叹了一口气,“又不是你家小弟弟,你救不了他。”
“这么严重,输血都不知能否救命,太晚了。”医生低声叨念,没有一点底气。
我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来劲了:“我是O型血。医生请先给孩子看病,我去收款室交钱后,再来给他输血。”
“你那么瘦,昨天才给你弟弟献血,今天又献血,你疯了吗?”医生惊愕地看着我。
贫穷缺医少药的山村,我只能这么做。我转身跑去交钱时,能感觉到身后的医生,目送我的眼神含着感动。
粗大的针头扎进手臂,殷红的血液带着我的体温,流进玻璃瓶里。小毛扎针时,不哭不闹,只是微微皱眉,他可能太困,只想睡一会儿。我解开破烂的棉袄,把小毛搂在怀里,他冰凉的小手脚,像四块小冰糕,在我怀里渐渐化了。鲜红的血有我的祝福和祈祷,它红得像火。血液流进小毛的身体,烧死可恶的流脑杆菌。
两星期后,弟弟和小毛都康复出院。
我好像看到弟弟在滚铁环,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尖叫着、奔跑着,晒谷场的空气中,到处流淌着欢乐。
“老婆,你说我弟还差多久满二十岁?到时候我们去为他庆生。”
“你弟比你小十岁。你现在七十六岁,他还没二十岁?”老婆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
我懒得争辩。刚明明看到他在滚铁环,顶多只有十岁的样子。他缺着牙对我笑了。
“明叔和高伯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身体还好吧?”我继续问老婆。
“他们都不在了,丧事还是你在操办的!你的记忆哪去了?”老婆瞪大眼睛看着我。
“山胡子应该还好,昨晚梦见他笑着说感谢我。他出麻疹那年,是我不怕传染,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我十分肯定地说。
“求求你别问这些人了好不好?他们都已去世多年,你问得我毛骨悚然。”老婆哭丧的声音颤抖着。
我越来越发现,老婆的思维跟不上我的速度。弄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与她生活不在一个空间!
三
他们都说我病了,得了“老年痴呆”和“躁郁症”。女儿忙前忙后,为我在南华附二开了一袋子药,药费六百多块钱。
“怎么可能?猪肉才七角钱一斤,一个月生活费十几块就够了,吃点药怎么会是巨额费用?”我压根儿不相信,可是,女儿一直赡养我和老婆,吃穿用全管,又怎么会坑我的钱?
“六盒药,每盒药十八粒,每天吃一粒。才二十天的药,就要六百多元钱!”我找女儿理论,这是什么药?
女儿却说是三个多月的药。
“什么算法?怎么算出来的?女儿读那么多书,全读到狗肚子去了。”要知道,我年轻时是卫生院的医生兼会计,出了名的铁算盘。我任会计期间,卫生院的账目零误差。
我恨铁不成钢,真不知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记得那年正月十五晚上,她对孩子说,赶紧吃,吃完看元宵晚会,连说错两遍。
“我今天必须说清楚,让你们赶紧改正。”我实在忍无可忍,严肃地对她说,“正月十五是年宵节,八月十五才是元宵节。读书人说错,别人会看笑话。”
他们都笑着点头,说一定改正,我这才放心呐。不然,若被听别人听到说错,我的老脸往哪搁?
由此推断,这药费一定弄错了。
我找女儿说说,明天去找医院、找医生,要把药费的事情说清楚。
可是,一向温顺的女儿,这次坚决反对。
这家伙反了,胳膊朝外拐了。我身为她爸,怎么就说话不中听呢?我太生气了,用力把药摔到女儿的脸上,希望能惊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