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军营,那难忘的往事(散文)
深夜,营区里格外宁静。没有市电,也就没有长明的路灯,从阵地到营区的路上漆黑一片,只有我手里的电筒间或发出一道光亮,用于照亮脚下的道路。待看清前方道路的状况后,电筒的光也收敛了起来。
回头看了看已在远处的值班室,漆黑的天幕下有着那座建筑的剪影。阵地上,高大的雷达天线此刻也静默着,除了在规定的时间值班开机外,其余时间的开机,要等候团指挥所的电报通知。那个时候,随着油机班那台大功率的柴油发电机的转动,雷达就复活了,向着遥远的天际发射出看不见的电波,而阵地上、营区里那些路灯也会被瞬间打开,照亮这漆黑的夜。电台的守听用的是蓄电池,只有在要与指挥所联系的时候,那台专用的小汽油发电机才会开起,用于给值班室供电。
天阴沉着,连星光都被厚重的云彩遮挡了起来。风很大,凭感觉有六、七级左右,耳旁回荡着它尖锐的呼号。如果风再大一点,达到八级以上的话,值班的报务员就得要给连部发去通知,将雷达的天线降到安全的高度。刚才,在我值班时,就差点打了这个电话。然而,风到底没有跨过那道红线,雷达天线仍然高高屹立着。
今天夜里,我值的是天亮前的倒数第二班,这是战友们公认的最难熬的时间。电台的人员少,班上大多数战友每天晚上都得要轮到值夜班。唯一不值班的那晚,就会担任两个小时的流动哨,荷枪实弹地巡逻在山头阵地和营区各处。睡眠不足,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
今天接替我值下一班的,是班里的庞老兵,昨天他就感冒了,还有些发烧,本打算替他值今夜最后一班的,他却按时来接班了。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心里老大不忍,又陪着他坐了一阵,这才朝营区走去。
再有三个来小时,天就会亮了。昨天班长就安排了我出公差,早饭后,就会到炊事班报到,与其它班的两位同志一起,到山沟里寻找水源,然后一趟趟地担回来,满足整个连队一天的需求。我悄悄地走进报务班的寝室,躺回到铺板上,将明天要做的事又梳理了一遍,赶紧合上眼,不大工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黎明时分,紧急集合的哨声响了起来,这急促的声音让人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一骨碌爬起,正要打背包,却听连长在外面大声喊道:“进入一等!进入一等……”
进入一等,其实是进入一等战备的简称,这是比紧急集合更高的集结。进入一等时,不需要打背包,也不用在操场集合,所有的成员都按照平时早就明确好的事项,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阵地边的各个警卫岗位。于是,我赶紧抓起枪,朝着山上的掩体奔去。
天还没有亮透,高高的天幕上,有几颗疏星闪烁,风似乎要小了些,但黎明的气温却更低了,山里夏日的清晨竟有了秋天般的味道。
此刻,雷达天线也转动了起来,朝着遥远的天际射出探索的电波。进入一等的电报,是庞老兵值班时收到的。在电报译出前,谁也不知道那几组平常的阿拉伯数字到底代表着什么。连队的流动哨不敢怠慢,赶紧将还在睡梦中的报务班长唤醒,将电报交到了他的手里。连里的文书,也是由我们班长兼任的。睡梦中,我隐约听到了班长离开寝室前往连部的轻轻的脚步声。
匍匐在山头阵上属于我的那个掩体中,将手里的半自动步枪从那密集的黄荆丛中伸出。天已蒙蒙亮了,山下通往营区的那个路口正处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的任务就是密切注视着那里,并兼顾着路口旁边的那一大段区域。那里是一处坡坎,虽然没有道路,但也不能大意,得时刻防止敌人从那边摸上来。
阵地上静悄悄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来到连队后,除了演练过一次进入一等外,还没有正式执行过团部进入一等的命令。心被眼前的紧张气氛激动着,紧握钢枪的手也沁出了汗来。我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象,掩不住随时都可能会发生的危机。作为一名军人,必须提高警惕,时刻准备投入到保卫祖国的战斗中。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了儿时少先队“时刻准备着”的呼号。一种柔柔的情感从心底迷漫开来。
当兵之前只认为战争距我们已经很遥远,危险也早已远去,穿上这套军装后,才清楚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在连队的荣誉室里,至今都保留着雷达连与敌机入侵作坚决斗争的往事。那还是六十年代的时候,退缩到台湾的蒋军并不甘心龟缩于那个小岛上,时时都想反攻大陆。在美国的支持下,他们多次派出侦察机侵入大陆,借助着高空的优势,把触角深入到了大陆的深处。
雷达部队不负重望,每次都及时发现了敌机的踪影。为导弹部队打下U2高空侦察机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高空不行就来低空。敌军欺我低空警戒探索能力的不足,在六十年代多次侵犯,采取钻山沟的战术,与我雷达部队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最远的时候,甚至将魔爪伸到了离成都不远的地方。
很快,一台代表着祖国最高水平的国产低空雷达车开到了阵地上,针对敌军的这些次入侵的实际情况,进行了严格的训练。
那是一个值得大书一笔的日子,接到团部命令开机的我低空搜索雷达,从杂乱的地形回波中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亮点,那就是鬼魅的敌低空侦察机的回波。操纵员小心地锁定了目标,将一个个坐标点准确地报出,当班的报务员及时无误地将空情发到了指挥所。就在敌机飞行员洋洋得意,认为又会像以前几次一样,犹如进入无人之境,能够安全返回台湾之时,两枚导弹齐发,准确地击中目标,打得敌机在空中就碎裂成几块,坠落在偏僻的深山里。鉴于这突出的表现,我们连队荣立了集体二等功,当班的战友,也分别荣立了个人二等功、三等功。
像这样的战斗,我们连队参与过多次。一直到敌人再也不敢派出飞机,深入到大陆腹地侦察为止。
如今,那台立下过赫赫战功的低空探测雷达还在阵地上静静地屹立着。它们被保养得很好,随时都可以投入到实战中……
此刻,我在掩体中静静地匍匐着,心里翻腾着这些往事。这次,敌人又会玩出什么花样呢?
然而,雷达并没有发现敌情,几个回波都被自动询问机证实是民航班机,和我军转场的飞机。而接下来收到的两封电报就更让人匪逸所思了。这应该是团部对连队刚才发出的询问电报的回应,然而,译出的电文却赫然写着:
“防空袭!”
“防化学!”
“防原子!”
……
尖锐的哨声一次次地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从黎明时分就进入了阵地,战士们一直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这眼看就到中午了,都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我临近掩体的一位战友忍不住悄悄站了起来,将枪的保险关上,靠在掩体的土坎上,活动起早就酸痛的腰身来。我打量着四周,见许多战友也都站了起来,有的还走到了阵地的那条主通道上,相互摆谈着什么。于是,我也将枪关了保险,站起了身来。
那边,值班室外面,再一次从连部译电室赶上来的班长,正将手里的一份电报交到连长手里,还激动地对连长说着什么。
这应该是团里组织的一次实战演习吧?我的头脑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但演习也应该通知连里呀,就算是事先不通知,后面也得要让连长和指导员知道呀,总不能让整个连队都蒙在鼓里。但看眼前的架势,这又不像是一场演习。不是实战演习,又会是什么呢?莫非是密码出现了问题,以致译出的电文和发出的电报都出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错误?可是,有这个可能么?
一转身看到站在离我不远处,刚换班下来不久的庞老兵,忙朝他走了几步,问道:“庞老兵,问你个事,你看会不会是班长把密码搞错了呀?”
班长是个好班长,他对我们每一个战士都很关心,就像个老大哥似的。但这和弄错了通讯资料是两回事。
“这个……应该不会吧?我们班长一向都是很细心的。”
“但从现在情况看,不像是场演习。所以我就怀疑到密码上。也许是我自己多心了吧。”
庞老兵说道:“我没有当过文书,不太清楚通讯资料上的规定——密码就是通讯资料上的一种,这属于军事机密。但我知道密码是要按期更换的……”
“是呀,所以我才担心是密码出了什么事。”我小声地说了句。
“你这个担心不是没有可能,我也觉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记得还是当新兵的时候,听连里的老兵讲过,多年前的那场打下敌机的战斗,也进入过一等,但时间却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哦——那很有可能是出错了。庞老兵,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连长他们?真的是密码出了错,那不管你收到团里再多的电报译出来也都是错的呀……”
庞老兵点点头,说道:“既然我们怀疑到密码上了,就应该提醒下他们。你也知道,我们班长在技术上要差那么一点……”
“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班长是大意了呢?”我答了一句,就和庞老兵一起,背着枪朝着阵地上的中心通道走去。
连长和文书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战士了,都紧张地看着他们,还有人在悄悄地议论着。
我悄悄地看着他们,只见连长的眉头紧锁,直盯着那张薄薄的译电纸,良久才问:“你确定这电报没有译错?”
班长想了想,说道:“不会错,就几组电文,不会错的。我都检查好几遍了……”
“那密码呢?会不会是密码错了?”我忍不住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也感到应该是密码出了的问题……”这是庞老兵的声音。
连长看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我们班长:“今天是几号?是不是该换新通讯资料了?”连长将目光转到了文书的脸上。
“今天是……天哪!完了完了!我忘记更换通讯资料了……最近班里的工作太忙,我就把这事忘了……”班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停地自责着。
“那还不赶紧去换了,用新资料来译电!”连长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催促着文书。
我看到比我早两年入伍的班长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转身向着营区跑去。
分散在各个掩体中的战友都聚集在了一起,阵地上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等待中的时间过得特别的慢,就在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报务班长才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将几张译电纸交到了连长手里。
“上报装备清单。”译电纸上,就这样一行简单的字样。这应该是第一封电报的内容。而后发来的电报上,则是提醒连队检查通讯资料。很简单的一件事,由于密码没有按时更换,译出的电文居然成了“进入一等”、“防原子、防化学”惊人的语句。这整个就是一起乌龙事件。
连长铁青着脸,足足看了我们班长有一分多钟,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我想这一定是看到全连的战士都在这儿,怕我们班长下不了台的缘故吧。
良久,连长的目光扫过众人,说道:“今天这事,各班接下来都要开个班务会,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下面,各班带回!”
“是——”
几位班长应生答道。跟着,阵地上响起了整队的口令和各班返回营区时整齐的脚步声……
打那以后,我们就看到班长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除去受到警告处分的原因外,更多的应该是对自己粗心大意的后悔。我甚至看到过他一人躲在一旁掉眼泪的情景。
这事虽然发生在我们班长的身上,却给全连的战士敲响了警钟。特别是我们班,在那次班务会上,大家都畅所欲言,除了就事论事外,还将班上存在的各种不足都找了出来。
亲身经历了这次乌龙事件,就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它让我警醒,让我变得更加认真。国防无小事,不论干什么事情都得要小心才行。打那起,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将这一天的事情再细细梳理一次,看有什么遗漏没有,看有没有做得不对、不好、不完善的地方。如果有,再晚也得要纠正过来,不能过夜。当兵数年都是如此,时间一长,就成了我的习惯。
一定是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吧,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后,班长和我们一样,都写下请战书。与我们不同的是,我们是用笔写的,而班长却是刺破了手指用血写成的。他坚决要求上前线去,杀敌立功。
正好,空军指挥所刚在前方新组建了一支新的雷达连,缺少有经验的报务员,连长见他态度这么坚决,就将他的资料报到了团里,团部很就批准了他的要求。连队的报务员本来就少,班长一走,其余的人员就无法再去前线了。
班长到新部队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们全班战友都聚在阵地上,为班长举行欢送晚会。伴随着深情的二胡声,我们将流行于军营的那些军歌一曲曲唱起,直到夜深。第二天一早,连首长和我们班的战友一起,将他送到了山口,那里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他向连队领导和全班战友敬了庄严的军礼,郑重地说:“请领导和各位战友放心,到了前线,我一定认真地、努力地工作,绝不给老连队丢脸!”
他没有说那次的乌龙事件,但他的眼神情告诉我们,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并将他刻在了脑子里。他要在前线用实际行动洗刷自己的耻辱。
前方战事正酣。我们连也被列入了预备连的行列,时刻都准备开赴前线。
班长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他的消息。这一天,在战备值班时我按规定改变接收机的频率,调谐中意外从一个不熟悉的频率点上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发报声,那手法上有一个明显的痼疾:凡是连续的三个点就很含糊,不太好分辨。其实,我们班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排除在了技术能手之外的。他一直未担任过一号操作手。
此刻,这声音是这么熟悉和亲切,然而,我们的工作频率却不在这里。我只是花了几秒种时间,听了他发的几组电码,确定了他正是我们的班长。在平常的训练中,我们都曾无数次相互抄写彼此的发报,早就熟悉了每一个人的手法。
我的心激动着,但却无法和他联系。不光部队的纪律不允许,就是我们两个电台的工作频率也不一样。这就像在茫茫的人海中看到远处的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闪过一样。然而,就这短短的几秒钟就已经足够了,我至少知道了我的班长还好好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好好地工作着,战斗着。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四十多年。
昨晚,有凉风掠过,在窗前洒下银白的月光,外面的风景全在月色中朦胧着。久无睡意,干脆起身来到外面,在婉若公园般的小区中庭里慢慢躞蹀。听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一种柔软的情感打记忆深处涌起,我又想起送别班长时的那个月夜来。
班长,这么年过去了,你都去了哪里?在那场自卫反击战中,你一定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立下战功了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与我们共同着一轮明月。我只想轻轻地道一句:班长,请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