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一腔孤勇(散文·旗帜) ——父亲纪事之五
一
那年,父亲躺在担架上,被四个壮年人抬到医院的时候,瘦脸如一张白纸,眼皮盖着眼仁,仿佛是那种常见的遗容。母亲被招来时,任母亲怎么叫喊都没有力气抬起来看一眼母亲。母亲握着父亲冰冷的手,两眼转着泪花,说你走时还好好的个人,怎么就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父亲无语,身体抽搐了一下,嘴角间溢出了血,紧接着哇啦哇啦吐了一盆血……
医生经过止血急救,透视检查,发现食道、胃囊破裂,急需输血。
那四个抬担架的壮年人急得哇哇大哭:老陈啊!你可不能有事,大伙可都在等俺们回去报信呢……
他们的情绪过于激烈,遂被医生关在门外,说病人生死未卜,不能激动,请他们安静。他们急忙用手捂住嘴,却依然无法止住唏嘘。
母亲也被劝出门外,母亲没有哭,只是两眼呆呆的不知望着正前的哪儿。突兀的变故,使母亲的脑系产生了时间不短的空白。那时,母亲正怀着三妹,孕期反应厉害,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萧瑟的风呜哇一声吹起,满目是黄沙,她仿佛被推向荒无人烟的寂地四处流浪,没有人陪伴,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抵不过彻骨的寒冷……母亲无力地靠在墙壁上,胃突然胀满,咕一声,躬腰哇哇呕吐起来。前来探望父亲的领导看见母亲这样子,忍不住为母亲拍了拍背说,别急,咱们全力抢救,应该不会有事的。遂又叹息了一声,老陈啊,你实在老实哩,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许多年后,母亲一再描述这个情景,母亲说她不敢看父亲的样子,身体躺在病床上,细细得一条,软得像煮瘫的一片菜叶子,和死人没有两样。问父亲到底怎么成了这样,父亲说饿哩不行了,吃几疙瘩白土,一直没事,就是前天吃的时候怎么也干的咽不下去,伸了伸脖子吞下去,试着不对劲儿,中午回去就吐了半盆血。
母亲说真是命不该绝。战争年代没有流了血,和平年代吐了两盆子血,吓不死个人。母亲说,当时姐姐在奶妈家生了一身疮,把我奶出去十来个月也没去看一眼,也不知长成个啥样儿,怀着三妹,顿顿不能吃饭,不停地吐啊吐,连院里的王县长都看不下去了,才给母亲送了几斤桃子慰问,要母亲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母亲就要求县长让父亲回来给大女儿看看病,孩儿长起一身疮,日夜哭闹,奶妈都不想养了,要送回来我这样子可怎办?县长才替母亲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让回来看看家。谁知电话打过去,几天之后抬回来个活死人,别说料理家事,连他自己都还得需要别人来照顾。母亲说,怀着老三,一去医院见父亲,她就在肚子里翻江倒海瞎折腾,许是胎儿也有感觉?
母亲每每提起此事,我们都庄严起来。据说母亲怀我们每个人都是九个月孕期反应,一口饭都吃不进去,五个孩子父亲都不在身边,没有人照顾,母亲是怎样内外焦虑挺过来的呢?我们都不敢想象。
如今父母都已逝去,成为星际中闪烁的石。有时候我望着星空,总觉得那些星辰在对我微笑,难不成父母在生前没有机会守护我们,逝后在天上默默地庇佑,弥补生前的缺憾?
其实,他们生前的悲喜就是历史的悲喜。如果作家就是时代的记录员,或许这就是父母生我的本意。
父亲的吐血令许多官员啧舌,但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必然!
二
1958年,农业“大跃进”插旗呐喊席卷全国,并且引发了一个错觉:我国的粮食问题基本解决了,农业转向工业,中国的钢铁要在十五年左右超英赶美。于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寓言般地诞生了。机关干部组成了炼钢大军奔赴前线指挥炼钢。为超英赶美斗志昂扬,干劲冲天,从来没有见过国人如此激情磅礴。父亲作为指挥员、组织者奔向一线,他去的地方是杜庄公社。
他们先是组织人马垒起几个圈,填了些碳,把野地里刨起来的黑石头放在上面,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炼钢工程。
这时候电话尖厉地响起来,公社书记叫赵顺义,赵书记抓起电话,电话是县委办主任打来的,问说郭庄公社三天炼出八百吨铁,你们炼了多少吨报一下数。
赵书记的眼睛扯直扯硬了,死活说不出话来,紧张的六神无主。
对方喊:说呀,等甚哩?
赵书记的脑系一片空白,三天八百吨怎么炼出来的,他愣乎乎地将目光移到父亲脸上,说老陈不好了……
父亲说,咋?
赵书记说,上面要产量哩,郭庄公社三天炼了八百吨……
父亲说胡诌,把全公社人梱起来三天也炼不出八百吨,能垒起炉就不错了,牛皮不是吹,火车不是推。
公社书记说,我是问你报多少?
父亲说,实事求事报。
社公书记说,人家报八百吨,要不咱就报八吨哇。没等父亲回话就自做主张报了。对方说那好吧,明天派车去拉。父亲夺过电话说,不要派车,八吨也没有,才垒起炉,车来了也拉不上,白耗汽油。
父亲刚放下电话,还没走出几步,电话又响了。公社书记不敢接电话,父亲接起来,是县委书记的声音:
老陈吗?你们怎么搞的,人家郭庄三天炼了八百吨,你们是一条线,怎么才八吨?
父亲说八吨也是假的,没有炼铁原料,汞也不是正经汞,技术人员也没有,凭上年纪人打锅的经验,炼一炉下来落不下一斤铁……
我看你这是右倾思想,一点“大跃进”精神都没有,回来。
然后父亲就被招回县里挨了训,说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让他认真反省并作出检讨。父亲说,右倾吧还知道一点,机会主义就完全不懂了。不管怎说,大伙都在一线热火朝天超英赶美,他不能老坐着反省,于是检查自己确实保守,思想不够解放。
检查过关了,经过思想解放后,又被派到界都公社贯彻精神,发动群众交废铁,当地领导号召群众每户交一斤废铁。
不料,群众把铁锅、铁勺、铁脸盆、劳动工具都用平车拉来了,父亲一看,又急眼了。党委书记姓郝,父亲说老郝,你让把铁锨镢拉来,明年养种用手抓呀?不能活了今天不管明天吧?再说这生铁熟铁怎么炼?
郝书记说,好我的老陈哩呀,炼铁办一天要一次数字,就这也炼不下几块铁,我哪还顾上想明年,上面要任务,手头没原料,你说怎么办?
父亲说你等等,这我得给县里反映一下。
父亲打通电话,是书记处张书记接的电话。我说老张,现在界都没有铁原料,好多都是好锄好镢,黄岩村赶着毛驴送来的都是上好的劳动工具,这样干明天养种是个问题,县里一定得引起重视啊。
张书记说,上面要任务,他们不想办法任务怎么完?老陈,你刚交上检查说自己思想保守,怎刚下去又犯糊涂。
父亲无言以对,他说自己思想保守,只是觉得自己办法不得当,比如后庄大锅炼铁炼成了经验,他却没有摸出可行的法子,谓之保守。但他绝没有意识到打破保守,其实就是做“吹牛”前的准备!吹牛是需要勇气的,父亲怎么也没有培养出胆子来。他从公社走回炼铁工地时,一意孤行把社员们拉来的劳动工具退回去了。
他说工业重要,农业是命脉啊!
郝书记说,完不成任务怎办?
父亲说,完不成也不能把“家当”砸了呀!群众活一天总得吃饭,这是硬道理。
郝书记认同父亲的决定。俩人在这件事上作了共盟。
这时一个妇女哭着赶来,说她陪嫁的双门柜子上的锁扣,被丈夫抠出来交任务了,那柜子像两只空落落的大眼睛,她一看见就像娘的两只泪眼,她要找回去,她家就这一件像样的东西,是娘家给了她的铭记,她不交了。然后她就疯狂地找,队长就骂她是后进社员,一点不为国家着想。这样就争吵起来了。
父亲走过去,让妇女找她的东西,妇女找出来之后,父亲允许她拿走。
队长说,村里妇女哭闹得人多哩,都还了她们,任务怎么完成?
父亲说,炼铁也不能打家劫舍呀。得群众自己同意才行,不然失了民心可是大事。
郝书记说,她家的情况我了解,家是分果实分的,地是国家供给的,国家现在需要钢铁,抠你柜上个铁环子就不愿意了?你人都是国家的了。
妇女就低头不言了,把手中的东西送给父亲说,就冲你替俺说话俺不要了,还是先国家哇。
父亲说如果这是你的念想,你可以拿回去。
妇女啄米鸡似的点点头,抺了把眼泪心满意足地走了。
妇女走后父亲自作主张要各村把废铁留下,把劳动工具拉回去。带领群众继续在山上找铁原料,没白天没黑夜地倒班干。结果炼下的铁包不成块。父亲觉得这就是拉在铁厂也是废料。郝书记出去“取经”回来说,其他地方炼下的也都是这样子,有些公社拉上黑石头去了阳泉。老陈咱也不要认真了……
父亲蹲下来低头沉默了,他望着星罗棋布的炼铁“炉”,像小孩子做游戏,而且谁做得出奇谁就是英雄。群众情绪很大,炼铁平调劳力太多,各村地里的粮食收不回去,群众有了言论:“棉花吊了孝,豆子放了炮,玉米高粱发了酵,白菜萝上了吊。”
这时工地上来了个男人,说老陈,有俩妇女奶憋胀得不行,再憋下去会出问题的。
父亲说,哪村的,怎么把奶孩妇女也调来了?那还不赶紧让回去奶孩。
男人说,人家不让,我领她们到邻村找吸奶人也没找下,两个妇女正哭哩,黑夜也不让回去,可怎办。
父亲站起来跟男人走去。大队队长正训哭泣的妇女,家里有老人看孩,你们急着回去做甚?
俺扔憋……
奶憋,孩要死了哩,你不活了?你们哪里是奶憋,我看这是逃避劳动!
父亲说,这是谁跟老百姓这样说话,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力?这简直是法西斯口气嘛!
队长说,这是两个后进社员,就知道自己的孩子,心里没有集体。
父亲说,她们怎么没有集体,扔下吃奶孩子跑这么远来炼铁能说她们没有集体?倒是你,哺乳妇女丢下孩子,晚上回不了家,孩子怎么办?你替她们想过没有?谁不是从娘肚里爬出来的,有谁不吃母亲的奶能长大?她们是母亲,她们心里惦着孩子有什么错,这点人之常情也不懂有什么资格当领导?我看你头一个不称职。还不赶紧安排妇女回去奶孩。以后就在村里安排些活干,不要再来这儿了。
两个妇女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赶紧跪在父亲脚下感恩戴德,父亲对此很意外,急忙躬身扶起来,说这是做甚,不要动不动就跪,我是当官又不是做老爷,出了这种情况,应该是我向你们道歉,我了解情况不够,队长完成任务心急,工作没经验,以后让他们改正领导方法,该跪的是我!
俩妇女说俺奶了孩还来,只要黑夜让回家就行。
父亲眼睛潮湿了……
炼铁办隔几天评比一下,各公社的产量一个比一个惊人。那些报了天文数字的“勇士”们都扛了红旗,只有父亲所在的界都公社扛了黑旗。郝保善书记扛着黑旗出来,讪笑着对父亲说,说假话的扛红旗,说真话的扛黑旗。
俩人苦笑了。
三
1959年,风居公社产量报得低,县里觉得有隐瞒产量之嫌,为核实产量问题,让父亲接替了原党委书记之职。
父亲到任后,前三天到各村察看荒情,地没有锄,谷苗没有挽,节令已经不饶人。父亲即刻召集七个村干部开会,要求干部组织群众挽谷,锄荒草,再不干,一年欠收再所难免。他要干部一一报数,拿出完成任务的时间,告诉他们他要不折不扣的检查锄荒情况。
各队纷纷报了完成任务的时间,回村组织安排去了。
父亲遂从风居板桥沟、黑沟察看,发现地是锄了几下,可草还没有锄掉,只是让土盖住了。一路徒步而上,下边还锄了几下,上边连锄也没锄,荒草比玉米苗子还长得凶猛。进了一堰大地,情景是锄一半留一半……父亲的呼吸有些紧张了,他觉得群众有了对立情绪。你哄地皮,地皮就要哄你肚皮啊!这怎么能保证收程?父亲气呼呼地顺路回到南峪沟,忽然看到几块地庄稼长势不错,心里松快了些。可再往上走谷苗根本没间。到了井沟,那里的群众是锄一堰留一堰,还有的是锄一垄,盖一垄,这办法更绝!
父亲掌握了实情后徒步六七十里返回了公社,当即把各村干部召来,心里窝着火,表面上装镇静。会场气氛很紧张,到场的人都想知道会议的主题,但谁也不清楚,从父亲的脸色看像是憋着些东西。
父亲没有开场白,开口就问锄地的情况。
各村的干部说地锄了,谷苗也间了。
父亲提高声音问,黑沟、板桥沟是谁的地?井沟锄一堰留一堰谁干的?还有的地下边锄了上边不锄,南峪沟的谷苗根本就没有间,这是日哄谁哩?明年准备喝西北风呀?这地都是咱们自己的,人人有份,多打粮食就能填饱肚子,这是铁理你们不懂呀?要你们这些基层干部是做甚哩,就是想法日哄人呀!
各队干部慌神了,纷纷讨论说,他怎么去了那么远的地,以前下乡干部可谁也没去过呀。
父亲叫起井沟、板桥沟、黑沟、南峪沟的负责人,说谈谈原因,为什么要这么干?
有人说,过去重视平地、沟地,不重视坡地、山地。更多的人说,炼铁平调劳力多,村里就剩下些老弱病残,饿时荒天都不给干了。要是牲口吧能抽几鞭,都是人怎办?
父亲明白了原因之后火气转成忧虑,他清醒明白地知道领导脱离现实、脱离群众了。群众已经开始给你颜色看了。做为地方官他须得扭转这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