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时间从村庄走过(散文)
一
我从来没想过能够看清哪一抹时光。可是每当我想起村庄,想起汪家沟,竟然会不知不觉注意到小河湾里缓缓流去的光阴。
这未免有些故作深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不是“子”,我只是一个走在乡间土路上的农夫,所以我在谈论时光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陈奂生上城”的感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一个走在时间里的人,时间给过什么,又带走了什么,这些我都了然在胸。
在我居住的村庄里,时间就是早晨、中午、晚上,再接上第二天的早晨,如此简单。没有什么事物能比村庄更透彻,哪里的时间都没有在村庄里那般清澈,很多浑浊的东西都被时间丢在麻花沟河道里了。我承认自己有一点自私,想竭力把这些年的见识全部搬运到村庄,让村庄在我的时间里永垂不朽。
最开始,我在田野上发现了时间。农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们是被鸡叫醒的,是被牛吼醒的……我是最后醒来的那个人,村庄里的鸡呀牛呀这些东西都不能打碎我在早晨的清梦。是太阳,时间与太阳的约定就是叫醒那些不愿醒来的人。田野呢?田野这个时候也醒来了,那些成熟的麦苗挂着沉甸甸的穗,风吹过来就发出铃铛般的响声。但是田野不是被这些响声叫醒的,它在风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它是被时间叫醒的。
我看到农人一个个都扛起了铁锨,或者手持着镰刀,他们是去收割庄稼吗?不是,我觉得他们是去收割时间。那些饱满的麦穗是时间在村庄里结出的果,二十四个节气是时间在村庄里停留的脚步。我听着农人谈论丰收的事儿,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些饱满的麦穗,这是时间带来的喜悦。在别的地方,时间应该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但在这片田野上,时间没有那么多的弯弯,就是把一株庄稼从泥土中催出来,再催促着成熟。原来我们村的庄稼都是被时间催熟的。我仔细观察过田野在一年四季中的变化,从枯到青,从青到黄,再从黄到枯。这样庄稼人的日子也有了颜色,青青黄黄的。我也是一个农人,以前在村庄里的时候,看见父亲把一茬又一茬的麦穗收进粮仓里。而现在,父亲变老了,我就得挑起那片古板的田野。父亲把田野中的时间交给了我,我得趁着这个机会种出点什么,我希望这片田野上除了麦子还可以种出点别的东西。村庄里的人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老了。
田野中,有一种鸟最能记住时间。它们的时间观念可真强,春天躲在山沟里窥探农人,等到秋天庄稼饱满了,它们会站在田间地头上张望,趁人不注意衔起一颗麦穗。冬天就跑得远远的,在村庄里再也看不见它们,它们肯定又去另一座村庄偷吃去了。这是一种坏透了的鸟,它在我们村看透了庄稼人时间,窥探到我们村的所有秘密,就把这个消息带到了另一座村庄。“快来听呀,我在汪家沟看到成片的麦子熟了,农民都在抢收呢,你们也赶紧收麦子吧!”但是它们哪里知道,汪家沟的时间是汪家沟的庄稼人种出来的,别的村庄怎么能种出来汪家沟的麦子。
二
以后,我无时不在留意田野中的一举一动。时间朦胧,无法捕捉,但它经过村庄时留下了清晰的脚印。或者,田野上发生过什么,翻一翻时间就会一清二楚。在村庄里,土地是论语,庄稼是字眼,要想读透这本书,就得从庄稼入手。时间在土地上流淌,打一个盹就变成了了一个节气,该耕种就耕种,该收获就收获。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催促着赶羊出圈。我嘟囔着小嘴抱怨,时间还没到呢。父亲不认同我的说法,他说,村庄里的时间太慢了,你必须走在它的前头,才能活得像模像样。很多人在追着时间跑,但我那时候是被时间追着跑。村里长辈问我,长大了想干啥,我说还想放羊,这样就走在时间的前头了。那个时候,我认为时间是从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开始的。那么黑夜中的那一段叫啥,不能被叫时间吗?这个问题我很多年都没有想清楚。白天的时候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盘太阳,所以这样的时间叫“日子”。晚上有一颗星星,一颗星星是一个人过去的时间。
在这个村庄里,孩子要在老河滩里探索童真,年轻人要在乡间土路上发现生活。中年人最朴实,他们要在一块地里劳作,在泥土上挣命。老年人老态龙钟,再也没有多少事可干,那就躲在土墙根下晒太阳。为什么是太阳?这得问问时间。那时候我就发现,太阳是与时间结伴而行的。不然的话,为什么在磨盘上插一根棍就能知道时辰?
想起以前的事,依旧清晰如昨,干了多少错事,做了多少好事,眯起眼睛就能品咂半天。祖父早年的时候是一个俊俏的后生,个头不高,却有一身超出个头的力气。力气大就得多干点啥,这是村庄里能者多劳的道理。所以他在挑麦子的时候总比别人多一两捆。多少年过去了,他比别人多挑了多少捆麦子,所以时间记住了他,在他的的腿上留下一种怎么也去不掉的病痛。晚年的时候,当他再回过头来审视自己走过的时间时,记不清干了多少事,只有这腿上的阵痛提醒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多么精壮。村庄里的时间把一个人从稚嫩变成稳重,再在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褶子,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在时间里活精了,而自己也将被时间耗干。那些用过的铁锨,使过的锄头,将在新的时间里书写关于土地的论语。
三
是什么创造了故事?是什么创造了记忆?是时间。村庄里的故事平淡无奇,村庄里的记忆清澈如水。如果哪个人丢失了记忆,那他一定是在时间中迷失了方向。记忆让我看见早晨。我推开羊圈的门,轻轻地迈着步子移动,生怕惊动太阳。太阳出来日子也就开始了,露水散尽,羊会低着头挤成一堆,这样我的时间就虚度了。雾气笼罩着村庄田地,山融进曙色中,我仿佛站在了山的最高顶,和我的羊群一起隐遁在雾色中。如果没有太阳,雾气会一直吞没村庄,吞没黄土山。
好在日头最终还是出来了,当太阳爬到最高的时候,中午到了。是太阳让我看到了中午。羊也进圈,我要去小河滩里观望光阴。水淙淙地流,它带走了多少沃土,这些流动的液体何尝不是村庄的血液。我毫不羞怯地脱去衣裤,纵身投入黄色的液体中,从那时起我就真的和村庄血脉相通了。也因此,我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农民,村庄的血液透过我张开的汗腺和毛孔,也流进了我的血里,让我看起来总是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我困了,躺在老河滩的石头上美美地做了一个梦,睁开眼已经下午了。村庄的时间像一个数轴,中午是原点,早晨是负方向,下午是正方向。如果一个庄稼人在早晨显得青涩,那他在下午的见识足以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啧啧称奇。我依旧在放羊,羊在刚赶出圈的时候似乎还没从午觉中醒来,在山坡上簇成一团继续做他们的梦。我不管他们,赶不赶是我的事,吃不吃就是它们的事了,如果要饿肚子,那也是它们自找的。这个时候我要躺在山坡上吹吹风儿,想一想昨天和明天的事。
四
时间很快,但它在村庄里就放慢了脚步。它从广袤的原野上姗姗而来,走累了,想在村庄里歇歇脚。我看到老牛在村路上不慢不紧地走着,农人跟在身后,不催也不赶。牛是慢性子的动物,即便是眼前的活儿早已经堆成了山,它们依旧慢悠悠的。庄稼人的性子是从牛身上学的,活不是一天两天干完的,你不能在一天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即使这样,明天依旧有同样多的活儿在等着你。再说了,大田里只能种一茬庄稼,春天不会因为哪个人一下子变成秋天。我看见土路上的脚印,人的脚印,牛的脚印……黄土坡上的尘埃一直慢慢地落着,被风从山坡上刮起来,飘到天空中,一粒一粒地往下落。风吹起来的时候,路上已经有这么多的脚印,落下来了,依旧有这么多脚印。时间走得多么慢呀,总也盖不住这些深深浅浅的脚印。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我站在山坡上,看着一些人从村子里走出去,一些人又回到村子里。
祖父走的时候,时间就停下了。那一天,他常年疼痛的腿脚突然不疼了,那一天他活得最轻松。再也不用在时光里煎熬,他踩着流动的时间踏上另一条道路。
时间打村庄里走过,老的时间走得很远了,新的时间还在来的路上。村庄住在时间的荒野上徘徊,多少麦子喂饱了多少人,多少土地发生过多少事,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汪家沟里的时间看得见摸得着。不信?不妨站在田间地头,看一看麦子如何在春天里抽出穗,在秋天中吐露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