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除夕夜忆父有感(散文) ——纪念我的父亲去世九周年
十月的伊犁已是枯黄遍野寒风刺骨了,风景优美的伊犁河支流畔的察不查尔奶牛场三连亦是满目萧瑟。
河畔那片夏日里密不透风阴暗密仄得令许多胆小孩子不敢独自进林的树林,此时豁然阔敞阳光通透。几乎所有的树叶都飘然落去了,树梢头或多或少悬着一些泛着枯绿的细叶在向世界证明它们亦曾经茂盛繁荣过。黄的叶枯的枝,层叠交错积压着铺满了林间泥土,一路踩过,咔擦咯吱作响,软软的厚厚的,像极了母亲纳的布鞋底——松软舒适。
冬天要来了。地里的农活基本上都做完了,除了准备越冬的小麦,所有的田土都荒秃秃的,就等着来年雪化后再下地。父亲和连里的大人们整日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裁烟纸,铡烟末,卷烟叶,烟雾缭绕中唠着闲话,或就着干胡豆花生米喝伊犁大曲拼酒量。母亲们则围成一圈粘布壳、纳布鞋,时不时地嘻嘻哈哈或轰然大笑一阵。
一个周日的早晨父亲领着我扛着铁锨和十字镐来到屋后的空地,他用脚围着空地来回量了一下面积,用脚印大致确定了一个硕大的长方形的形状,然后站在一个方角上吐了口唾沫在掌心,两手搓了搓拿起十字镐用尖的那头使劲地挖向地面。我纳闷地站在一边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
父亲用十字镐挖一下便往前挪一小步,然后再挖一下再往前挪一小步,不一会便挖了很大一个长方形的框线。他用十字镐将框内的土全部挖松,然后再用铁锨将土里的石砺、烂砖头、玻璃渣和塑料片等杂物清理出来,将土铲出堆在方框外面,那些杂物则扔得远远的。
这样边挖边铲的活显然是很费力的,父亲才挖了一个浅浅的长方形的坑,就脱了外衣和毛衣,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还仍然满头大汗。而我站在旁边披着父亲脱下来的厚重外衣,双手笼在棉衣袖里还冻得直哆嗦。
北方的土质偏碱性,很硬的。父亲挖得累了,将十字镐斜插在土里,走到我身边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摸出自制的烟叶末和烟纸,将铁锨横放地上坐在锨把上,然后把烟纸裹成半圆形,把烟叶沫撒满纸里,用舌头将烟纸的一边舔湿。再把另一边烟纸裹拢到湿的一边粘合成圆筒形,把圆筒的一端轻轻拧紧,竖起来继续往里填装烟叶沫,再稍微用力把圆筒在装烟叶沫的盒子上顿几下,最后再把刚才拧紧的一端拧断,一支自制的卷烟便做成了。
一番吞云吐雾之后,父亲继续挖土铲土。父亲见我在旁边冻得蹦蹦跳跳,喘着气笑道:“你冷啊?”我使劲点头。“那你来挖土嘛,挖一会就不冷了。”瞧着父亲干得那么起劲,我早就蠢蠢欲动了,忙不迭地把他的外衣放在地上操起比我还高的铁锨使劲地铲了一下,土太硬铲不动,我加把劲也只铲了一点点,我便学着父亲的动作:双手握着铁锨把,右脚使力猛踩铁锨耳朵,这一下倒是铲了大半铁锨土,可是我却端不起来:太沉了!无奈只得倒掉一些,还是端不动,再倒掉一些,终于勉勉强强地端起剩余的土踉踉跄跄地走到坑边倒掉。这样几个来回我便脚酸手软浑身无力,再也铲不动了。再看父亲:依然生龙活虎干劲十足!十字镐一次比一次举得高,挖得一次比一次深!只见他双手紧握铁锨,微微一弓腰随手一铲便是满满冒尖的一锨土,轻盈地一扭身便将土甩到坑外。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迅速连贯毫不费力似的。父亲瞧着我吃力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下力累不?”我嗫嚅道:“累。”“晓得累啊?哪个喊你不争气!在口里恁个好的条件,你两个不听话,整天吃饱了没得事哈千翻。”喘口气,又吐了口唾沫,他继续边挖边说道:“本来想让你兄弟两个在口里好好读书,长大了伯伯和大孃帮你们安排个好工作不用回来受苦,现在遭撵回来安逸了,来嘛,工人不当回来当农民,以后天天给老子挖地。”年幼的我并不懂父亲的话,唯默默无言。父亲似乎有些感慨,说道:“现在还早哦,等你长大了你才晓得啥子叫累。看你瘦纤纤的样子,哪里挖得动土哦,只怕是要饿死在这里。”停了片刻,他继续说道:“读书要认真,要努力,以后长大了才有出息。像你伯伯那样当个官,给我争个光嘛。我是灾荒年生没得钱读书,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挖泥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继续听他说:“同样,做事也要认真,多付出。要让得人,吃得亏才打得堆,不要一天跟这个计较跟那个报怨!”事隔多年,历经北漂打工,饱尝职场的勾心斗角、世间的人情冷暖,返渝创业之后才深深地理解了父母亲当年的良苦用心及对我们几兄妹寄托的人生希望……
父亲这一生,最引以为憾的便是只念了初一就因为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而停学并为生计所迫流落到新疆谋生。
在新疆的三十年里,他虽然在这里安家落户,但他并没放弃对人生理想的追求,他苦练钢笔书法因此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素喜读报,攒钱买收音机听新闻。我至今仍酷爱读书看报写钢笔字便是因为受了他的影响。
后来我们举家迁回重庆后,父亲无论到任何单位就职都深受上级领导的赏识和同事的喜爱。他生平流落辗转多地,却几乎没有与什么人结过恨怨,反而是去的地方越多朋友越多。
一个上午父亲便挖了我小半个身高的坑。吃罢午饭,父亲没再叫我,独自去继续挖坑了。
过了几天,吃罢午饭,父亲吩咐我们姐弟几个把菜搬到菜窖去。我从来不知道我家还有一个菜窖,甚是兴奋恨不能立马去看看是什么样。跟着父亲来到屋后才发觉所谓的菜窖就是前几天陪父亲挖的那个方坑。
这个菜窖,一直陪着我们,直到1986年举家返渝。
2012年的夏日,我携着儿子回新疆旅游,我们的旧居已然荒草芜杂,菜窖亦早已垮塌埋没,但陪父亲挖菜窖仿似昨天,父亲的训话亦记忆犹新。
窗外烟火竞相炸裂,迸射出炫丽的图案,鞭炮声此起彼伏,除夕将尽,2019春节即将来临,不由想起酷爱热闹的父亲,仅以此为念。
武新宁
2019年除夕夜23点零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