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灯(散文)
一
连续下雨数十天,河水漫涨。
天空似乎破了洞,雨势越发凶猛,衡阳遭几十年不遇的洪灾。“风怒欲掀屋,雨来如决堤。”路面,积水流成小溪,瓢泼大雨像高台跳水的运动员,在水中溅起朵朵浪花;空中,狂风愤怒地撕扯树枝,枝叶狼狈、花容失色;河堤,险情不断,堤坝欲溃。
下午传闻,有小车抛锚在路面低凹水中,两人失踪。回家需经过五百米位置较低路段,我恐水,心脏早已提到嗓子眼。停电、暴雨、涨水,成为我回家途中的障碍。
暴雨如注。行车的黑夜,似千万条帘悬挂前方,能见度不到两米;雨刮器奋力挥动手臂揉眼睛,在玻璃上擦出焦急的节奏,声声刮心。下班途中,我归心似箭,只为家的窗口,有一盏灯在对我召唤。
我小心前行,拐过弯、下坡后,至低凹路段。我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路,从雨刮器的缝隙中寻找安全感。
漆黑的夜色,我心里黯然无光;雨丝拧成一团,我心乱如麻。既担心家里年迈的父母,又害怕洪魔肆虐。“孤灯映窗灭,羁鸟就檐栖。”四周一片黑暗,闪电偶尔擦亮天空;不知名的鸟在屋檐下,叫出一声凄凉。忽然,远处有丝缕的亮光。它不是闪电般转瞬即逝;而是像萤火虫一样,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光芒。都说“飞蛾扑火”,虫有趋光性,而此刻的我,与小虫一样有趋光性。我不顾一切,向着光亮驶去。
渐渐地,光亮越来越近。一盏盏防雨应急灯,把雨丝照成透亮的萤光棒,在黑色的天幕下挥动;一朵朵暗色的伞花,撑立在道路两旁;伞下的人们,身着透明的雨衣,发稍水珠滴落。
光亮似乎温暖了夏的微寒,抵挡了暴雨的愤怒。我放下车窗,擦亮朦胧的雨帘,去认清路旁那一张张脸。
“下班了?罗医生。”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响起,“别怕,你的车能过去。走中间、轻加油、别踩刹,缓慢匀速通过。”
我看清了,是李镇长。旁边还有提灯的王书记,还有税务所的小刘……整个漫水路段所站的,全是镇里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为防洪抗灾,他们站在最危险的第一线。就连上午找我看病,患“慢支合并肺部感染”的林站长,也泡在水里。
李镇长向我招手示意后,又指了指中间:“你放心,走中间就是,我们为你护航。”
我犹豫不前。不知怎的,脸上火辣辣的,幸好有夜色遮掩。想起前几天,衡阳开展全国创卫生文明城市的活动,镇领导全部出动宣传。门诊前面的街边,有一根棉签棒,李镇长弯腰捡起。
“你是门诊的负责人吧?门前卫生质量实行三包。希望你以后,不但要自己做一位优秀合格的公民,还要倡导每一个病人自觉遵守城市文明公约。”他对我说。
“从地上捡起一根棉签,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我扔的。”我盯着他,心里有些不满,没表达出来。
“医生比较忙,没时间倡导病人遵守,还请领导多做工作。”我微笑,委婉地拒绝了,却又把话说活了,“当然,如果有时间,我不但做好,还倡导病人。”
李镇长模样圆滑,头顶微秃,像是被艳阳晒得植被缺失。我打心眼里对这些领导没好感,认为他们只会搞形势主义。
此刻,我掩藏着心事,怕被他看透。
“来,别怕,我护送你走过去。”李镇长的话,直戳泪点。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
见我不敢挪动车,李镇长从王书记手里接过灯,一路淌水,向我靠近。雨中那张憔悴浮肿的脸,像泡发的馒头片,几根头发粘贴在光秃秃的头皮上,时不时滴落小水珠。就着灯光,我缓缓前行,李镇长扶着车,一路相随。到达安全地带,我来不及说声谢谢,他又转头穿过漫水区,站在洪水冲来的前面。
暴雨和黑暗,吞噬了灯光的穿透力,却阻挡不了它的亮度。灯光照亮我心里的阴霾,照亮我世俗的眼光。
回望,应急灯提在李镇长手中,一点点远去。想像镇里大村小组的泥泞小径上,都有李镇长的脚印;抗旱抗涝的现场,都有他冲在最前面;特困户、孤寡老人的家里,有他送去的物资及温暖的问候。我忽然觉得,李镇长的头发是被太阳晒枯后,再被雨水冲走的。此刻,身后的灯光似乎明亮了许多,足以抵挡雨夜的黑暗。纵使灯光在背后,也能照亮我回家的路。
二
我有恋旧情结,灯光承载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故乡的煤油灯,是我记忆深处打不开的结。
文友群发来一张怀旧的煤油灯图片。图片上浅棕色的瓶身,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沉默端坐;椭圆形的手柄,安在煤油灯中间,似纤细的手臂,叉在腰间;金黄的铜质马口,夹着透亮的防风玻璃灯罩;一根可旋转的小手柄,调节灯芯长短,来控制灯光大小。这就是故乡的煤油灯。
图片,似思乡的催化剂。瞬间,故乡的夜晚、闪烁的煤油灯、劳作的父母,像一张张幻灯片,在脑海循环播放。一场始料未及的思念,便发芽、滋生、并迅速漫延。我双手托腮,望着图片,想起了遥远的故乡。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游子无论身在何处,总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起故乡;岁岁年年,乡愁未减。
彼时,故乡山村的夏夜,有一种温馨之美。当牛羊归圈、鸡鸭回窝,乡村渐渐擦黑。晚风像是从奶奶的蒲扇中摇出来,一阵接着一阵,吹得人遍身麻酥酥地舒服;青蛙是合唱团的领唱者,它带领小虫子,表演爵士摇滚;满天的星星,不知疲惫地眨着眼睛。
煤油灯下,我正在苦思冥想解方程。煤油灯不知疲倦地每夜陪我,陪我成长、陪我读书。那时的孩子们,白天的任务是放牛、砍柴、扯猪草,晚上的时间才属于自己。《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连环画,都是煤油灯陪我完成的。
我家门口是一条山路。天擦黑时,母亲总会在堂屋前点一盏煤灯。我不知何故,心里犯滴咕。
“这是在浪费煤油资源!”看母亲的怪异举动,我生气地想,“家里的煤油不是铳打来的,是钱买来的!”
母亲平和而安稳的表情,不容我多问。
是夜,风雨袭来,灯光被风吹灭。隔壁乡亲在那段黑暗的路上,踢掉了脚指甲。此时我才明白,母亲的灯光,是照亮归家人的方向。以后,母亲依然一如既往地在堂屋前点亮煤油灯,而我,感觉一点都没浪费,总把煤油装满瓶。
我喜欢夜幕下的山村。喜欢黏着父亲,喜欢听他讲“凿壁偷光”,讲古人读书的意志力;喜欢听他说“囊萤映雪”,说穷人读书的艰辛。
山村是蚊虫的大舞台,它们飞舞歌唱。为环保驱蚊虫,乡亲们用灯光诱捕。每当夜幕降临,田野之间,亮起一盏盏煤油灯,那是保护庄稼的卫兵。它们像黑暗中睁着明亮的眼神,彻夜不眠,守护庄稼。
终于在某天夜里,父亲答应带我去放灯。
我先把灯罩取下,用抹布擦去黑色的烟酯,用看过的报纸,把灯管擦亮;把灯芯调整到长度适中,再装满煤油。准备完毕,跟父亲出发。
禾田中间,凳子上架着一盆水,水里滴一两滴茶籽油,点亮一盏煤油灯放置在水中央。利用蚊虫的驱当性格,把它们诱落水中。
灯光,在夜风中跳跃,被盆里的水,衬得格外明亮。它像一位伊人,立在水的一方。昆虫飞蛾围绕灯光上下翻飞,有机灵的,才靠近一下,又飞窜远观,几次试探,确定安全,才放心追随;有的思想单纯,因为爱灯光而零智商,不顾一切地飞扑玻璃灯罩,撞得“呯呯”几声响,掉入水中。水中游泳的飞蛾,软绵绵的没劲,扑腾几下就安静了;若水的硬壳昆虫生猛,像水上冲出的快艇,游一个来回。可是,想游上岸,没那么容易,越扑腾翅膀上的油越沾得多,盆壁越滑。
“闰儿,你看这些被光诱来的小虫,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父亲适时播种人生哲理的种子,“做人一定要遇事冷静,抵住诱惑。切不可麻木,不可飞蛾扑火。”
我深知,观看虽有趣,不可久恋。于是,走向黑夜更深处,安放下一盏灯。
一时,山村的田野间,或前或后,有光亮在闪烁。分不清是许多星星撒落在黑色旷野?还是天上的星光,映在深黑色的大海上?
夜色里,山村微弱的灯光,与黑暗天空中的星光融合在一起。黑夜的漫长和无助,被闪烁的点点灯光赶跑。晚风轻起,足以消去一天的疲惫,抚慰浮躁的心。
许多年后,记忆中的那盏灯,它依然照亮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那盏灯,映着父亲和母亲。我在灯的影子里,掏到最厚最重的父母爱。
漫漫人生旅程,总有一盏灯照彻着夜晚。眼里看见那盏灯、心中装着那盏灯,温暖的灯光摇曳,却足以照亮旅途的周边的黑暗。
巴金说:“……生活就像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点光彩。”生活应该去温习曾经的灯光,善于看见每一个时空里的灯,心会柔软起来。灯光驱散阴霾和内心的怨恨、无知,每一点光彩,直照耀着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