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青青一梦(小说)
青青收拾完家务,懒懒地坐在沙发一角,手机微信里的信息搅得她心烦意乱。
三十年前,刚上高中的青青十六岁,花一样的年龄,真的是芳华正茂情窦初开,和许多同龄女孩一样,青青也暗暗关注身边的异性同学。那个戴着变色眼镜、留着好看发型叫子佩的男生,虽不甚高大,却真的是站如松坐如钟走路生风,而且成绩优异,慢慢吸引了青青的注意。不久青青发现他和自己是一个乡的,两个村子相距并不太远,每次去县城上学路上,青青都会遇到子佩,但子佩总是对她视而不见,头一扭,脚下加紧蹬车,自行车如离弦之箭,飞一般从青青身旁疾驰而过。青青不由得心中暗嗔:小气鬼,我又不是狮子,难道会吃你不成?在教室,在校园,子佩的身影总能引起青青的注意,有时觉得躲躲闪闪的子佩傻傻的,憨憨的,不通情理,有时又觉得他的严肃下遮盖着羞怯。三年紧张的高中生活很快过去了,青青每天起早贪黑,热桌子冷板凳,搏命一般学习,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一家人欢喜不已。
步入大学后,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高中的舒缓轻松的生活节奏,看着身边的同学陆续三三两两谈起了恋爱,青青渐觉一颗心空空落落。青青容颜清丽,安然恬静,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她都不为所动,时不时脑海中便会出现来去如风、不甚言笑的子佩的身影,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可那时没有电话,毕业后就失联了,更何况高中三年,勤奋的青青只顾埋头苦读,和男生包括子佩都没说过话,毕业后各奔东西。现在人海茫茫,哪儿才能找到他?青青黯然伤神。
一个偶然的机会,青青遇到了高中一位女同学,得知子佩便和她同校。青青心中窃喜,淡淡地说:特别想念高中的同学们,告诉子佩,下次和你一起来我这儿玩吧。
这一天,青青忽然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件,打开之后,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子佩的。青青没来由地一阵颤抖,回信中尽述了自己的近况。鸿雁传送中,两个人的心日渐靠近,彼此间的爱意,如透雨之后的春草,葳葳蕤蕤地生长起来。子佩与青青相约,下个周五来看她。
周五下午是体育课,青青早早站在宿舍楼下,手不停地绞着衣角,心神不宁,不时地向路口张望。一会儿,一张日思夜想的笑脸疾步向青青走来,老师和同学就在身边。青青与子佩相视一笑,虽一言不发,但从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这一次相见,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虽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海誓山盟,虽只是短暂的相见,两人并无十分亲腻的举动,但青青却坚信,子佩便是她的真命天子。青青觉得自己的心很小,小得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个人。子佩的到来犹如一股清风,吹皱青青一池春水,两周一次的子佩来信成了青青解除思念焦渴的良药。
时光飞逝,青青对子佩越来越依恋,心中也坚信毕业之时,便是他们步入婚姻殿堂之日。子佩比青青早毕业一年,一次来信中,子佩告诉青青,自己要到外地工作,青青的心咯噔一下,但转念一想,我可以跟他也去那儿工作呀,万一不行,两地工作的夫妻又有多少!她固执地坚信他们的感情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甚至暗自吟诵: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子佩参加工作后,某一日,再次来看青青,青青喜不自禁,更坚信他们的爱情坚不可摧,不受时空的干扰。两颗相爱的心灵是谁也分不开、拆不散的。
可事与愿违,自此一去之后,子佩便如石沉大海,像从人间蒸发了。青青发信后数日收到了打回来的信,信封上“查无此人”四字如雷击顶,击碎了她的心。一次次在沉沉的黑夜中,在室友的呓语中,青青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他怎舍得放弃我,放弃这段美好的感情?青青不愿意也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自欺欺人地想,或许他现在有困难,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
转眼到了毕业季,青青回到了故乡,参加了工作。过了两年,母亲为青青到处张罗对象。那个年代的农村,二十六七的大姑娘真真的是大龄剩女。在县城的表姐捎信让青青去相亲,男孩父母均在政府部门上班,只这一个宝贝儿子,家庭条件远优于青青。相看之后,对青青各方面都甚为满意。但青青此时却心乱如麻,整整两天两夜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细心的母亲早已察觉女儿该是心有所属。每天早晨四五点,勤劳的母亲便坐在灯下穿针引线,为一家人做衣服和鞋子。看着青青眼皮忽闪着,显然又没睡着。母亲心疼地劝慰着:如果没看上那个男孩就算了,别为难自己,人生一路长着呢,凡事向前看,作人各有各的难处。母亲看破不说破,知道青青不肯说出心事,只能温言相劝。
事有凑巧,青青在和邻居嫂子的一次闲谈中,竟意外地得知她和子佩是同村,子佩仍在外地工作,并已结婚生子,只是子佩……青青如挨了一棒,身子不由晃了晃,钻心地难过,好像闷在水底一样喘不过气来,眼前只有嫂子一张一合的嘴巴,至于嫂子后来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大病一场,身体虚弱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出院子,秋日的一抹残阳斜挂在西边的树梢之上,萧瑟的秋风将树叶片片吹落又吹起,满目苍凉,亦如此时青青一颗千疮百孔、破碎凌乱的心。
每次周日看到父母小心翼翼望向自己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神情,青青明白父母的心思。晚上躺下后,母亲久久地凝视着青青,眼中透露着千般疼爱,万般无奈。青青再也忍不住,任凭泪水肆意流淌,轻声对母亲说:妈,您放心,今年我一定把自己嫁出去,就是猪也给您往回捉一个!青青心想,只要有人娶,就嫁给他,无论贫富贵贱。
这一年,青青出嫁了,嫁给了那个父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小伙子,父母终于了了一桩心愿。日子在不经意间缓缓流淌,说不上开心,更谈不上轰轰烈烈,不知不觉间,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青春男女,如今都已年近半百,儿女绕膝,爱情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如花开在镜中,如月漂在水里。偶尔想起子佩,青青心里只默默地祝愿子佩服身体健康,生活美满。放下所有的芥蒂,删除一些薄凉的片断,这个男人让自己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相思的痛楚,有了这些或甘美或痛苦的回忆,青青觉得已经足够了。虽然有时候难免无端叹气,甚至在自己的脑海里时常走着一个眉目含情的少年郎,但她明白,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她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人生一路长着呢!
科技的进步真是日新月异,青青当然也买了部智能手机,玩起了微信,高中时的同学建了群,一个同学把青青拉了进去。寡言的青青偶尔在班群里说一两句,开个小玩笑。忽一日发现子佩也进了班群,青青想退群,又怕同学们误会,从此一言不发。一天晚上,子佩给青青发过来信息,要加微信,青青心疼得无以复加,陈年往事此时历历在目。原以为就这样过去了,无论曾经经历了怎样的伤痛;但再次碰触,依然疼痛难忍。犹豫再三,还是加了,但心中的委屈,伤痛,愤怒,此时一股脑涌上来,情绪糟到了极点。整整一夜,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住,青春年少时相爱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过个不停。
这一天,青青忍不住点击了和子佩的视频通话。在等待连接的叮咚声中,青青的心跳依然年少般地呯呯鹿撞,虽然她知道出现在画面上的必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也许发了福,也许谢了顶,青春的俊朗秀美与英气勃发早被岁月之刀凿刻得烟消云散,但她依然想看一眼这个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魂里的男人。
终于画面接通了,果然是一张普通男人的脸,略微有点胖,头发花白,嘴角挂着一丝似曾相识的微笑,令青青隐隐不悦觉得子佩有些无礼的是,一副墨镜取代了当年的变色眼镜:摆什么谱!莫非做了什么大官?又或者发了什么大财?有什么了不起!
一副墨镜让两人的对话变得不咸不淡,无非是老公老婆做什么工作,生的是姑娘是儿子,上的什么大学……十几分钟之后,两个人就已无话可说。
刚刚中断通话,青青下定决心般又点击了视频通话,这次没有大停顿,立刻接通了。青青冷冷地说:子佩先生,您可不可以把墨镜摘下来?
如同画面传递被卡了一下,子佩笑容一僵,居然口吃起来:这个……这个……
青青不由得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像蛇信子短暂而冰凉地一闪。
子佩踌躇半晌:……一只眼……瞎了……
青青心中一软,语气陡地柔下来:怎么回事呢?
子佩叹了口气:……唉,修太旧高速,出了点事故……
挂断通话,青青满心抑郁,心不在焉,削土豆皮一不留神把手指肚削掉了一层皮。青青取出家里常备的碘酒消毒,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创可贴都没包,举着伤手,用另一只手去百度搜索“太旧高速”:……太旧高速,1993年6月开工,1996年6月通车……青青一时傻了:子佩1995年毕业……
青青立刻打开视频通话。子佩戴着墨镜的面容刚一出现,青青机关枪一样发问:你是哪一年受的伤?
子佩嘴角上挂的笑容倏地不见了,半晌无语。
两行清泪从青青眼里流出来,源源不断。